第16章 帷灯匣剑(五)

屋檐覆雪,枝头冰凝,道蜀院中白茫茫一片。

天还蒙蒙亮,谷剑兰拿着图纸,要往铁匠炉里赶。

棉靴踩雪声碾过冬日的清晨,才穿过一扇月牙门,谷剑兰便听得“刷刷”剑响,有人正在院外练剑。

谷剑兰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见到梅树下白雪纷落,黑氅翻飞,她停住脚步,驻足观看,还以为是林琢之早起练剑,转念一想,昨夜林琢之醉得不省人事,怕是早起不得。

恰在此时,那人收剑回头,谷剑兰这才看清他的脸,她笑容顿失,自知避无可避,上前微微福身:“林总督。”

林疏之挽了个剑花迈步向前,冷冷瞧她:“大清早上哪儿去?”

“铁匠炉。”

“谷家庄的兵器那么招人?大清早的要上铁匠炉占位置铸剑?”

谷剑兰听出他言语不善,虽不知他为何有此偏见,但也明白多说无益。

“总督事忙,民女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本官不忙。”林疏之踏上小阶,拦在她身前,“刚练完剑,可以陪姑娘聊聊。”

“民女还有事。”

“想让本官陪你到铁匠炉?”

谷剑兰暗叹,知道躲不过去了:“您直说便好。”

林疏之睥她一眼,冷道:“刘民自尽了。”

谷剑兰心头咯噔一下。

“在牢里挂了白绫,留了封遗书。”

谷剑兰不言,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林疏之凑近一些,俯下身来毫无顾忌打量谷剑兰,将她笼于高大身影之下:“姑娘不想知道他的遗书写了什么吗?”

“不想。”

林疏之语塞片刻,但很快回道:“与你有关。”

“恕民女不感兴趣。”

“与自己有关却不感兴趣,姑娘是早已知道他信中写了什么,还是害怕知道他信中写了什么?”

“都不是。”谷剑兰道,“就是不感兴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疏之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说自己因逼迫之举被质疑是郜离内应,只能以死明志。”

林疏之幽幽道,话里有些愠意:“再怎么样他都是上京的官,即使被贬,那也是陛下的臣子……”

“这与民女何干?”谷剑兰冷道,“关押他的,难道不是总督您?”

“要不是林琢之求本官,本官不会多管这个闲事。”林疏之怒意更深,“你与我非亲非故,死不死与本官无关。”

“所以林总督与刘佥事有亲有故?”

林疏之:“……”

谷剑兰看到林疏之眼皮一跳,知道自己说对了,若真是如此,那更没什么好说的。

“民女告退。”

谷剑兰转身就走,林疏之却在此时高呼一声——

“北境沦陷因谷家庄而起,你父亲早年不肯归顺陛下,现在遭殃,朝廷也不会护着你们,你父亲自断后路,你孤身一人能活多久?”

谷剑兰顿足,她攥拳转身,冷声问:“总督此言何意?直言便好。”

“谷家庄既不归顺朝廷,此番便是祸国之人,不杀,难平众怒。”

谷剑兰盯着他,掌心冒了一层薄汗,正欲思考对策,忽然看到林疏之手中的长剑,心念一动。

她走向他。

“这剑不是沙场兵器吧?”

林疏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手中的剑:“不是。”

“看起来像把利剑,其实不然。”

林疏之果然皱起眉头:“此剑世间难得,就算不是利剑,那也是口宝剑。”

谷剑兰轻笑一声:“宝剑?还真不一定。”

林疏之心底怒意升起,碍于颜面,又硬生生压下去,他抱着手,眼里似笑非笑:“不知谷姑娘有何高见?”

“总督很宝贝这把剑?”

“故人所赠,但我手上的剑也不少,谈不上很宝贝。”

“介意我折了它吗?”

“折了它?”林疏之一愣,继而冷笑,“你拿什么折,手吗?”

“不。”

谷剑兰伸出手,林疏之打量她一眼,把剑递过去。

她将剑横在自己眼前,左右翻转,借光细细打量。

“剑身薄,材质硬,可惜出炉时没掌控好火候,剑胚略微倾斜。”

林疏之抱着胸,明显不信。

谷剑兰摩挲剑身,面露惋惜:“锡是好锡,剑身亦是光亮,这剑本该是练兵良器,可惜剑匠一时失误,留了隐患。”

她平举长剑,屈指在剑肩、剑从、剑范轻敲几下,最终停留在剑格外七寸处。

“这儿。”谷剑兰轻扣两下,“这里是最脆弱的。”

林疏之挑眉:“哦?有多脆弱?”

谷剑兰将剑提高,瞥了林疏之一眼,忽然一口咬住剑槽,单手握住剑柄猛地往下一掰——

“咔嚓”一声脆响,剑身与剑柄断为两截。

谷剑兰偏头,把口中大半截剑身吐出,剑身叮铃落地,激起一层薄雾般的细雪。

一咬一掰,林疏之看得目瞪口呆,谷剑兰面不改色,将剑柄双手奉上。

“不知林总督被蒙在鼓里多久,竟说此为世间难得的宝剑,今日民女得见,帮林总督辨别,还请您日后擦亮双眼。”

林疏之愣愣接过剑柄,微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谷剑兰将剑柄交还,微微福身:“民女告退。”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林疏之一个人站在原处,迷茫地盯着她单薄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廊角深处。

————

谷剑兰故作镇定,走得远些后,才敢抬手按揉自己的腮帮子。

方才头脑发热,一口咬下剑槽,把自己一排牙齿都震麻了,她阖着杏眸,暗里龇牙咧嘴,缓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

她叹口气,才抬眼,便见一片粗布麻衣掠过,小黑手攥着未开锋的剑,郝彷站在谷剑兰面前,羞赧着挠挠头。

“这么早?”

郝彷脸红道:“大小姐也早。”

“怎么这时候来了?”

“昨、昨夜差点破城,我、我一个男子汉、帮不上忙。”郝彷拿起手中剑,摩挲两下,“我也去、也去,可以添一份力。”

谷剑兰笑笑:“难为你有这份心。”

“墨、墨弯提点我的,她说我力气大,要是、是砍郜离兵,定、定能削掉很多脑袋。”

谷剑兰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郝彷也跟着傻笑起来。

“大小姐来铸、铸剑吗?”

谷剑兰点头:“研究一晚上了,想早点做出来。”

“我帮、帮大小姐?”

“不是要练剑?”

“墨、墨弯去找墨、墨念小公子。”

墨弯还请动了墨念,委实是上心了,谷剑兰没有拒绝,推开铁匠炉的门。

“剑兰!”

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二人回头,见林琢之身着暗蓝色襕衫,匆匆赶往这边。

“林大人?”忽然瞥见他手中攥着的宣纸,谷剑兰疑道,“你这是……”

“有事要同你说,关于……”林琢之看了郝彷一眼,“你先下去。”

“啊?啊……”

郝彷不解其意,但还是挠挠头出去了,林琢之把谷剑兰拉进铸剑房,将门关严实。

他神秘兮兮地摊开图纸,谷剑兰凑上前看了一眼,心中一喜。

从所需材料到铸剑过程,林琢之画的图纸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个想法来源于幼时二人斗草剑一幕,林琢之闹着玩,在草剑里揉了亮片,挥舞时荧光反射,差点伤了谷剑兰的眼睛。

时月白雪茫茫,若海无边,打仗时先伤对方一双眼,倒是比后发制人迅速得多。

林琢之也拿过谷剑兰的图纸,两相对比,心中暗喜,好一会儿才发觉谷剑兰正满脸意外盯着他看。

“怎么了?”

谷剑兰道:“大人在上京……学过铸剑?”

林琢之暗道不妙,强自镇定道:“没有,都是纸上瞎谈而已。”

“是吗?”谷剑兰没多问,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图纸,“听闻林匣玉也好铸剑,林大人在上京和他可有交集?”

林琢之眼神躲闪:“你已无冤情可陈,还寻他做什么?”

谷剑兰摇摇头:“寻他只是彼时下下之策,我早听闻世子爷痴迷兵器,欲揽铸剑之才,剑兰久仰大名,想过长大后到上京与他一会,不过……”

林琢之无意识冷道:“不过什么?”

谷剑兰叹了口气:“贵人的事情,我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她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拿着图纸往铁匠炉后走。

“这儿正好有乌金,我们先尝试着把剑铸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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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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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帷灯匣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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