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加昏暗,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万灯茗离医馆不远,月白替温扶桑打着伞。到了医馆后,月白收了伞,就忙着给温扶桑擦拭着衣服上的水珠。
温扶桑把衣袖稍稍抬着,方便她的动作。待她完全弄好后,温扶桑把随身带着的手帕递给了她,“你也擦擦吧。”
语气温温和和,像这檐外的雨帘。
月白也是习惯了,她和往常一样,推了推温扶桑伸出的手,不甚在意,“我不大紧。”
其实平常月白会接受温扶桑的善意,只不过…女子的手帕到底是不同的。
在文朝,女子的儒裙内面设计有口袋,是专门用来装手帕的。
关于这个,坊间是有说法的,说是女子要是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羞于说出口的话,可以把自己的手帕交付于他。口袋设计在上衣左边,靠近心口,代表心意的意思。
故有一句言:“若遇心悦人,当递怀中思。”
手帕是丝织,“丝”与“思”同音。
温扶桑不是不知道这个意思,她倒没这么刻板觉得,只是不想让月白着凉罢了。她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还没说,就看见月白满脸惊喜道:“清影,你怎么来了?”
温扶桑也看了过去,脸上的喜色不比月白,却也从嘴角扬了出去。
被唤作清影的女子一袭青衣,眉目清秀,高束起来的长发给这清秀的面庞增添了不少英气。
她怀里抱着剑,面上表情淡淡,她先是看了月白一眼,然后目光便转向了温扶桑。
她开口时的语气和她面容给人的感觉一样,冷淡无波得像是没有一样东西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说:“主人。”
温扶桑点了点头。
清影是她一年前在京城过节后返回净南寺的路上遇到的。
温扶桑还记得,当时是夜路休息,她是丞相府的小姐,护送的人不敢离她近,于是他们的休息之处在视线范围里的最远地方。
月白帮她找暖炉出了马车,温扶桑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突然听见了微弱的求救声。
那个时候正值下完大雪后,树林里白天都是寂静无声的。掀开车帘,头伸出去看时,就看见了满身是血的清影。
温扶桑不知她以前经历过什么,问什么,她都不回答,戒备心很强。只能肯定一点,她是江湖中人,会武功,手上拿剑。她不想说,温扶桑便也没有多加追问。
只是对着她柔声道:“你愿意跟着我吗?若是愿意,那以后便叫你清影可好?”
“清”意为洁净,温扶桑是想对她说,以前过得不好当是过去了,以后跟着自己,就是洁净之人,远离黑暗,当是再活一次好了。
清影不唤温扶桑为小姐,唤为主人。她这条命是温扶桑救的,那以后就无论是非对错,她都会永远追随温扶桑。
“清影,我阿兄他可有为难你?”只清影走过来这几步,温扶桑就看出她面色有点苍白。
清影摇了摇头, “没有,温廷尉教了我许多东西。”回答完后,她用怀里的剑柄指了指馆内,“主人,丞相府上的人刚刚随我一道等你,说是有要事交代。”
爹爹府上的人?
“好,我马上过去,”温扶桑忍着疑惑应了下来,她侧首:“月白,你不用跟着我。”温扶桑手碰了碰清影的左臂,不出意外,清影眉头一皱,她收回手,“去帮清影把这里用药擦一下。”
月白愣愣点头。经温扶桑手一碰,她才反应过来。清影惯用左手,而她刚刚用右手拿剑,自己擦药肯定也不方便,她快速放下手里的东西,应道:“好的,小姐。”
月白带着清影去了偏房,温扶桑一个人去了医馆正房。
正房里的嬷嬷看见她后,立马迎了上来,欠下身正色道:“小姐。”
温扶桑不在府上长大,每年仅元日过节时返回京城,故府上的人对她也不熟悉。
“嬷嬷,”温扶桑手扶着她,让她不必多礼,“可是阿母叫你来的?”
嬷嬷有些惶恐,她是温家侍仆,怎能让小姐扶着自己,有失了分寸。她后退一步,身子仍低着,“不是夫人,是老爷。”
“小姐,”她抬头看了温扶桑一眼,“老爷吩咐我来叫你尽快回府,夫人也回了府上,该是要事。”
嬷嬷低下头,不久前夫人就是这么交代她的,还嘱咐她道:“要不这么说,小姐定不会放在心上,只会先忙着照料那些药材。”
“阿母也回去了?”
“是的。”
“那阿兄呢?”温扶桑又问。
“公子也在。”
想来是大事,温扶桑不敢耽搁,她把万灯茗掌柜夫人的药方递给百子柜前坐着的伙计,带着刚到正房的月白和清影回了丞相府。
到了府上,刚刚她问过嬷嬷的人都在堂间坐着,像是一起在候着她。
三个人,主位两个,旁位一个。颇有三足鼎立的局面,气氛不算愉悦。
温扶桑俯下身,先行了礼,“见过爹爹,阿母,”她稍侧身,“见过阿兄。”
“窈窈,”温平温丞相快步走过来,他身穿官服,虽头发渐白,但气色红润,精神矍铄,说道:“快起来,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行礼。”
窈是温扶桑的字,取为字的重要原因是“窈”含在她的乳名里,自小唤到大。
“阿窈,过来我这里。”主位上的另一个人,身着浅青色服裙,气质温婉,眉目大方的便是丞相府主母也是唯一的丞相夫人张氏。
张氏出身医药世家,父亲是当朝有名的张太医。她本人也精通医术,但早已不对外问诊。
除了每年的寺庙例诊,免费帮庙里僧人治病,这也是为了当作女儿在净南寺静养的报答,时间便就是这几日。
“阿母,”温扶桑走近她,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张氏先是抬手摸了摸温扶桑的头发,慈爱笑了笑。然后她笑容收起,瞥了温平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让你动了?”
是的,当朝温平温大丞相非常惧内。
“没动,没动。”温丞相坐回原位,好不委屈,“我这不是看见窈窈,有些开心就忘了。”温丞相声音越说越低。
“好了,”旁位上的人终于开口。
他的一身官服还没有换下,衬得面目比平日要正经许多。面容俊秀,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也收起了温情。不似母亲的温婉气质,他随了父亲,温润里又像带有冷淡气息,言有杀人于无形之气质。
这便是温扶桑的兄长,也是朝中廷尉,温京墨。
温京墨手指曲起,轻扣着木桌面,“现在阿窈也在,刚刚提到的事就对她说了吧。该让她自己来决定。”
此话一出,气氛又回到了温扶桑刚到时的样子。
张氏看着温扶桑欲言又止。
温扶桑看了她一眼,后又看了一眼温丞相,开口:“阿母,爹爹,”她转头又看向温京墨,平声道:“你们但说无妨。”
“窈窈,”温丞相和张氏对视了一眼,然后说:“近日荒京外使到我朝拜访,外使大有传递希望两国和平往来之意。再有就是今日皇上突然向爹爹询问了你的情况,今夜有宫宴,爹爹怕…”
温丞相有些开不了口,在他领会到皇帝意思时,他就想反言说:家中小女身体常抱恙,经不住远行,不适外亲。
但皇帝没有开口,温丞相是怕皇帝今晚突然赐婚。
宫宴是迎安南侯府上的萧小将军凯旋归来而设,喜庆国安。若是那时再拒,怕是扫了皇帝兴致,也更怕城中其他皇室权贵不住劝说。
“怕……什么?”温扶桑已经大致猜到,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清楚。
“怕叫你去和亲。”张氏替温丞相说了出来。
果然如此,温扶桑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她已是及笄之年,正是可以成亲的年纪。
“阿窈,”张氏握着温扶桑的手,安抚着,“阿母不去净南寺了,阿母在替你想办法。”
温扶桑另一只手紧攥着儒裙,她不是理不清这里的轻重关系。要是真在宫宴上提到,她该怎么拒绝,她又能怎么拒绝。
温扶桑尽量稳着声调问:“爹爹,荒京—”只说了这几个字,她便开不了口了。
她怕再开口,声音会哽咽。可她不知,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泪珠沾湿。
“窈窈,”温丞相慌了神。
他喜爱女儿,尤其是温扶桑因体弱从小又不算在身边长大。可即便如此,他也是隔几天就会去看望她一次。
“爹爹是先和你说一声,宫宴上皇上要是提了,爹爹定帮你言拒。”
温扶桑低着头,眨了眨眼后才觉眼眶已经湿润了。
张氏替她擦去眼泪,又像温扶桑幼时害怕黑暗时般轻抚着她的背,语气止不住的疼爱道:“阿窈别怕。”
温京墨也开了口:“阿窈。”
“嗯。” 温扶桑转头看他。
“阿窈,”念着这两个字时,温京墨身上的冷淡也消失了。
温扶桑听见他对着主位上的人说:“既然阿窈知晓了,不同意了。那爹,你说完之后有个准备,我也会替我这个妹妹拒绝。”
温丞相难得看见温京墨这副正经严肃的语气和模样,他点了点头,又忙着安抚温扶桑去了,“窈窈不怕了啊,爹爹一定不会让你去的。”
张氏也柔声道:“阿窈不要哭。”
温扶桑咬着唇,一言不发。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即使是拖着一身病体,还是很幸运。生来就有爹爹和阿母一直护着她,自己唯一的兄长也是。
佛书上说:“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温扶桑不敢去想,自己前世是修得多少福,今生才会有这般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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