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坤良宫外下肩舆。
风昭然像是被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
姜宛卿习惯性伸出手,手伸到一半才顿住,毕竟他不喜欢人碰。
而风昭然也站稳了,低声向她道:“孤素来喜安静,不喜吵闹,太子妃是知道的吧?”
姜宛卿认真点头。
这点她当然知道。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交代她的。
皇帝和皇后已经在等着了。
皇后脸上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火气:“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罢了罢了,**苦短日高起,难得太子也有这样一日。”
皇帝倒是解了围,只是再一细瞧便又不高兴了,“大喜的日子穿成这样,也不嫌晦气!”
正欲看一看美人太子妃洗洗眼睛,不料一张白惨惨的面孔映入眼帘。
皇帝手里的茶水差点洒了:“怎么弄成这样?!”
姜宛卿不急不忙地道:“启禀父皇,此为‘明月妆’,乃是京中时下新近风行的妆扮。”
皇帝一脸嫌弃:“什么明月妆,朕瞧着该叫死鬼妆。”
茶水略尝了一口,放下赏赐,皇帝起身便走了。
“陛下说得还真没错,真个跟个死鬼似的。”皇后凉凉道,“太子,你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个女人,本宫都替你可惜。”
说着一抬手,珠帘轻响,一名美人走了出来。
美人唇若含丹,未语先笑,款款行礼,腰肢如风摆杨:“奴婢见过太子,太子妃。”
风昭然面色平静:“不必多礼。”
姜宛卿知道是自己干活的时候到了:“母后,这只怕使不得。”
皇后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这位妹妹生得庸俗,和儿臣是一般货色,只怕殿下不喜。”
姜宛卿恭恭敬敬地说着,随意指了一位宫女,“这位妹妹倒是薄面柳眉,有几分姐姐的模样,殿下一定喜欢。”
“……珠儿,太子妃既看上了你,你便去吧。”
皇后只是要安个人进东宫,至于安进去的是哪个人,并不重要。
于是那位叫“珠儿”的宫女当即荣升为东宫奉仪。
接下来姜宛卿还要去拜见后宫诸位妃嫔。
妃嫔只是庶母,太子身份高贵,不必亲自去拜,这是姜宛卿一个人要做的事。
于是姜宛卿便带着新鲜出炉的奉仪,同着郎尚宫,一间一间宫室拜会过去。
等到回东宫的时候,身后跟着两支长长的队伍。
一支是捧着各宫奁敬的宫人,一支是各呈妍态的美人们。
美人们齐齐行礼,如群莺宛转:“见过殿下。”
饶是风昭然,也被这场面震住了,隔了一会儿才说了声“免礼”,然后向姜宛卿道:“给孤进来。”
风昭然的书房一如往昔,整洁清雅,虽然政事繁杂,但他案头的公文与奏折永远不会超过三本的积压。
“太子妃,在你眼里,孤的话是耳旁风么?”
风昭然的声音甚是冰冷。
“殿下的话于妾身来说不异于玉旨纶音,妾身字字记在心的。”
姜宛卿认真地道,“这些人妾身全都精挑细选过,每一个人的性子都很安静,没有一个吵闹的。”
“…………”风昭然,“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殿下,妾身虽不如姐姐那般有才学,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长者赐,不应辞’。”
姜宛卿脸上有几分泫然欲泣,“皇后娘娘既给了,贵妃娘娘再给,妾身也不能不要。殿下不用理会后宫的事,妾身却是要在后宫里过活的,哪一位娘娘都得罪不起,只能带回来。”
上一世她挡在风昭然身前,将皇后与崔贵妃的人尽数退回去,把后宫两大山头得罪得结结实实。
现在想想真是傻是无药可救。
风昭然这种人,从小陷于东宫之方寸囹圄,换旁人早被养成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胆小鬼,但他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手上满是鲜血依旧不染白衣,乃是一等一的狠人。
就算把阖宫的宫女都塞东宫里来,他也有法子应付。
哪里用得着她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风昭然挑眉:“崔贵妃给了这么多?”
“哦。”姜宛卿道,“因为妾身去的时候,诸位娘娘们都在贵妃娘娘处议事喝茶,她们见贵妃娘娘给了,便人人都给了一个,所以才这么多。”
风昭然的额角抽了一下。
他感觉最近除了多出一样诡异的心疾外,又多了一样头疾。
“东宫就这么大,请问太子妃要如何安置这些人?”
姜宛卿道:“这个妾身想过了。皇后娘娘给的珠儿还有贵妃娘娘给的蓉娘是给了奉仪封号的,算是主子,其余的皆是宫女,只要将原来的宫人换掉便好。”
不出意料,风昭然同意了。
因为东宫的人基本都是皇后的人,皇后从小将他牢牢地把在手里,宛如用丝线牵着一只小傀儡。
新来的美人们背后的主子各各不同,在东宫又全是初来乍到,比起之前那批铜墙铁壁般的宫人,这些美人显然更好对付。
当然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因此勃然大怒的皇后。
姜宛卿被传唤到坤良宫。
皇后见了她便是怒由心起,直接离了凤座,大步逼上来,一只手高高扬起。
“母后!”姜宛卿在那只手挥下来之前,扑上去抱住了皇后的大腿,“母后帮帮儿臣吧,儿臣原以为殿下不会要那些美人,谁知道殿下不知怎地转了性子,说要学庆王,效仿父皇,竟然把她们全都留下了!母后,儿臣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皇后的手顿住了:“他说要效仿陛下?”
风昭然事事顺从,但只有在这件事上,皇后什么法子都想尽了,风昭然还是百折不回。
“儿臣不敢撒谎,母后去东宫一瞧便知。”
姜宛卿哭得梨花带雨,“约摸是殿下和姐姐情深缘浅,心痛欲绝,大受刺激,所以才会性情大变,儿臣不知该怎么劝殿下才好?”
“劝什么劝?!”
皇后立即喝住姜宛卿,顺便教导了姜宛卿一番“夫为妻纲”的大道理,又语重心长地给姜宛卿画下大饼,“陛下不喜太子,皆因太子性情行事和他半分不像,现在太子肯回心转意,一定能比庆王更得欢心。到时候东宫之位稳固,你未来的后位才能稳固,懂了吗?”
姜宛卿抽抽噎噎:“那些被换出来宫人……”
“东宫就那么点大,住进了一批自然要换另一批,他们本就是坤良宫过去的,回来坤良宫也是份所应当。”
皇后不耐烦地道,“莫要再嚎丧了,回去好生照看那些人。尤其是崔氏送来的那个,给本宫千万小心提防。”
坤良宫深长,皇后又不喜开窗,白日也得点着灯。灯光映着皇后浓施脂粉的脸,看上去仿佛戴着一只白垩涂成的面具。
姜宛卿上一世很怕皇后。
无论皇宫还是姜家,皆是世间最富贵尊荣之地,这里的人们哪怕手底下暗暗朝对方捅刀子捅得一手是血,脸上也要带着温柔和气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皇后是一个异类。
不知是天生性情使然,还是多年来的失宠外加宠妃的威胁让她日益暴躁,她撕下了姜宛卿以前看惯的那种温情脉脉的面纱,再也压不住脸上的狰狞。
上一世姜宛卿总觉得皇后是皇宫里的野兽,冷不丁便要出来咬她一口。
活过一世,姜宛卿才明白是皇宫把皇后变成了野兽,并且这野兽已经跌落谷底,再也爬不上来了。
风昭然上一世攻破京城之后,杀了皇帝,但没有杀皇后。
他只是把皇后跟皇帝的尸体关在了一起。
那是盛夏,当恶臭随着风弥漫到整座皇宫的时候,风昭然让人打开了门,十分恭敬地请皇后出来。
风昭然亲自捧着太后的凤冠为皇后戴上。
“母后,这不是您一直在盼的吗?”
风昭然神情平静,一如既往地温和恭敬,“您一生心心念念,就是想当太后,现在,您是太后了,您可欢喜?”
皇后永远都不会知道欢喜的滋味了。
她彻底疯了。
*
姜宛卿从前每一次从坤良宫出来都要焚香沐浴,去除坤良宫里过于浓重的百花香气,才会稍稍心安一点。
这一次也不例外。
皇帝爱用浓香,阖宫皆是如此,唯有东宫例外。
香料十分昂贵,风昭然一惯自奉甚俭,东宫从不薰香。
回到东宫姜宛卿便深深呼吸,深秋的空气很冷,但很清爽。
她梳洗沐浴罢,带着美人们来书房。
风昭然午睡刚醒。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也是刚刚大婚,东宫布置得十分喜庆,红烛红帐俱在,与此时一般无二。
视野恍惚动荡,他看见有一位美人坐在铜镜前,正在对镜理妆。
他俯近,那人受惊般捂着脸:“殿下……”
“让孤看看。”
“没、没什么,妾身就是觉得气色不大好,想多敷点脂粉……”
声音怯怯的。
“让孤看看。”
他看不清五官,但细节放大,如玉般的脸颊上有五道深深的指印。
她已经很努力盖了很多层粉,但肌肤太白了,一点点痕迹都非常明显。
他感到心在疼痛,轻声问:“疼吗?”
“不疼。”她道,“妾身身上自来如此,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会有瘀青,其实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怎么能……这么迫切,这么信誓旦旦……
他知道有多疼,坤良宫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每一记耳光都会用上全身的力气,仿佛打的不是孩子或小姑娘,而是生死仇敌。
“殿下……你在难过吗?”
那个声音好软啊,软得让人心疼,心碎。
“殿下,妾身真的没事!妾身很厉害的,这一点子伤算什么?反正妾身绝对不会让皇后塞人进东宫的!殿下喜欢安静,不喜欢吵闹,妾身记得很清楚呢……”
风昭然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唤醒的,还是被生生疼醒的。
梦里的疼痛如此强烈,醒来了还残留在心口。
“殿下……”
屏风外有声音传来,和梦中有几分相像。
风昭然霍然起身,衣裳都没有披,大步踏出屏风外。
姜宛卿头一回看见他脸上有如此急切的神情,不由微微一呆,然后才接着道,“殿下,您瞧,妹妹们都在这里,您看今夜让谁在这里服侍?”
风昭然:“……”
错了,梦只是梦而已。
眼前这个给他拉来一东宫美人的姜家庶女才是他的太子妃。
风昭然脸上的神情尽数敛去,恢复成往日的冷淡,只吐出一个字。
“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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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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