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3590年，是萧疏在山上生活的第四年。
四年，对于刚满十岁的他，算是现有生命的一半长度。
山在北疆。山脚立着被青苔与杂草淹没的无名石碑，再往远处望，依旧是层叠的山。山上生着冬青与山茶，麂子于林间穿行，嗅到人的气息便警觉地逃窜。山顶有间茅草屋，是被称之为“雪川照”的人，与他暂时的容身之所。
四年前，正是这位雪川照，自称他父母好友，将他从大荒山的死人堆里刨出，带到了这里。
“雪川照”并非本名，这是一个称谓。萧疏曾于传闻中听闻，极东之地有雪川，其民信奉领导者将承载全族命运，故其少君终生不以姓名示人，仅以地名加一字称之。
一位本该在极东之地的少君，不知为何出现在北疆的大荒山下，捡回了一个孩子。
若论恩情，确是救命之恩。但于萧疏而言，感受更深的，是一种命运的错位与怪异。
他是于百岁时逝去的魔界尊主，在体验过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憾恨后，重回到了六岁这年。他清晰地记得前世：自己本应从那座万人坑中独自爬出，凭借幼小的双腿，走回远在梧州的家。
他以为重活一次，至少能解开幼时便笼罩命运的谜团——母亲为何自刎于清明幽川？父亲为何携他秘往大荒山，又为何与手下尽数殁于此地？
可惜，即便是幽魂重返旧年，阴影依旧如故。
他再一次睁开眼，六岁的自己仍坐于尸山血海之上。一只来自残尸的、僵冷的手，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他面无表情地掰断那节臂骨，举目望去，空旷原野上细雨靡靡，倾倒的树木与满地残尸浸在污血与碎肉发出的腐朽气息里。
场景重现，如同嘲弄的诅咒。关于父亲死亡的记忆，无论前世今生，他的脑海里依旧是一片无法探知的空白。
萧疏背着盛满柴火的竹篓回到山顶小院时，雪川照正站在院中。
他今日未如往常般钻进他那简陋的器坊，仍旧是一身繁复庄重的雪白祭服，腰环那根永不褪色的鲜艳红绸。他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乌青，仿佛彻夜未眠。
他看着萧疏放下竹篓，将柴薪整齐码好，目光始终跟随着那尚显稚嫩的身影，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萧疏，”他终是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你可知自己身世？”
萧疏动作未停，只平静答道：“梧州萧家子。”
雪川照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像自语，又像叹息：“……原来你知道。”
他踱步至石桌旁，屈指敲了敲桌面，上面还摊着萧疏未抄完的《道德经》，“我承你父临终之托，教养你四年。如今，你有家人寻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雪川照神色骤变，那惯常的闲散慵懒顷刻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他猛地伸手，将萧疏一把揽至身后。
“竟来得如此之快！”
萧疏被他护着，尚未来得及追问，便见脚下褐色的土地如同水波般流动化开，粘稠腥黑的液体自地底翻涌而出，如同活物，发出窸窣低语，贪婪地漫过草丛，攀上石阶，朝着两人立足之处蔓延而来。
天色骤然暗淡，不是黑夜，而是被一种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笼罩，其间有猩红的光点明灭，如同无数窥伺的眼。
“映红。”
雪川照低喝一声，腰间红绸应声激射而出，流光溢彩间膨胀舒展，化作一道漫天飞舞的绯色，锋锐如刃，斩入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汐。
红绸过处，黑液虽被暂时逼退，却又不断分裂、重组，源源不绝。茅草屋在侵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梁柱倾颓，转瞬便被吞没。
雪川照翻手化出一把蓝白相间的纸伞，“唰”地撑开。伞面泛着莹润清冷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其中。伞影所至，那狂躁的黑液竟如遇克星，迅速凝结、褪色，化为一片寂然的纯白霜晶。
两人执伞，立于唯一尚存的屋檐一角。四周是翻涌的、带着恶意的猩红黑暗，脚下是不断扩大的霜雪之地，仿佛在永夜中开辟出一条孤独的小径。
“……我……恨……”
“对……年……”
“这些是什么？”萧疏听着风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怨恨低语，问道。
雪川照凝视着黑暗深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悲伤，又似愤恨。“……是积年的怨念。最初属于修罗，后来，属于一个对中霄界彻底失望的可怜人。”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萧疏，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了。”
他蹲下身，将伞柄塞入萧疏手中，让伞面的清辉平等地笼罩住两人。
“萧疏，听着。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此间之事非你所能涉足。这把‘照雪’是我炼制的护身法器，有它在，仙人之下，无人能伤你。”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迫，“我已留下讯号，你家人稍后便至。你在此安心等待，他们会接你回家。”
萧疏握紧微凉的伞柄，心头莫名一滞。前世今生，他早已习惯独行与算计，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驱逐”而感到一丝茫然。
雪川照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眶，误读了他的沉默。他伸手，用指尖轻轻拂过孩子的眼角，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容：“诶呦，这是舍不得干爹了？没想到我们小萧疏，还是个重情重义的……”
话音未落，周遭的黑液再次狂暴起来，如巨浪般层层叠起，发出尖锐的嘶鸣，目标直指雪川照。
雪川照脸上的笑意敛去，他深深看了萧疏一眼，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毅然转身步出伞光的范围。
漫天红绸为他开路，与汹涌的黑潮激烈绞杀。他不再回头，径直走向那片深邃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纷飞的红与黑在他身后交织成决绝的背景。
萧疏独自执伞，立于霜雪之上，看着那抹雪白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只有一句带笑的话语，仿佛仍随风传来，清晰印在他耳边：
“再见咯，记得要当个好人。”
再也没回头。
新修了，不知道现在还乱不乱[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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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幸得春隅宿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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