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小幺。”
施宴被华服女子轻轻向前一推,他灵巧地跃下三级台阶,回头看向她。
“阿姐,待我学成归来,一定会为家里复仇!”
“学就安心去学,不要想旁的事。”女子道,“不要与谈霏胡闹,也别动不动吵架。”
一说起来这事,施宴就撇嘴:“那是我想吵的吗?回回都是他太较真……”
阶前马车帘被掀开,探出阮言的脑袋,他宁愿吹了冷风咳嗽,也要反驳施宴:“为人首要之事就是严谨,你凡事奉行‘差不多’三字,迟早陷入谬误……”
牵着女子衣角的小阮游对这场景习以为常,伸手捂住耳朵。二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眼看就要第二百六十一次闹绝交。
“行了,都闭嘴!”华服女子被他们吵得耐心骤失,弟弟和儿子一人赏了一脑瓜崩,“两个瓜娃,别逼老娘临走前抽你们一顿!”
施宴是被揍着长大的,闻言立马缩在脖子闭嘴;阮言自小身体就不好,因此没挨过揍,这是第一次亲身体会曾经在战场上拼杀的母后手劲儿有多大,捂着脑门半天没缓过来。
“去,上车!两个人立刻给老娘马不停蹄地滚!!”
她方才的温柔表象消失殆尽,一指马车,施宴连滚带爬跳上去,还不忘指着躲在一边偷笑的阮游告状:“姐,那个小家伙在幸灾乐祸!”
他一说,阮言才想起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妹妹,瞥了阮游一眼,发愁地叹了一口气,“母后千万要看好她的课业。”
阮游气鼓鼓地瞪他,被女子掐了掐脸蛋。
“知道了,小祖宗。”她应道,“你也别一心只想着学,多出去玩一玩,保重身体。”
阮言天性感情内敛,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肉麻话,只点了点头,说:“母后也保重,我们走了。”
马车轮骨碌碌滚动着远去时,没人能意识到,这是母子二人的最后一面了。
——
与他们同去循天门文院修习的人不少,大都是京中权贵家年龄相仿的小姐少爷。少年只说玩得开不开心,才不管你爹是我爹的上峰,我家和你家有世仇之类的。施宴素日住在宫外,又好动爱玩,因此与谁都认得、与谁都能凑在一块胡闹;阮言呢,久居皇宫不说,在旁人眼中看来还总是摆出一副“本太子热爱读书才不屑与你们这群纨绔说话”的脸色,自然没什么人乐意搭理他。
抵达循天门后各自安置不表,且说施宴去拜广泽君为师——他与旁人正是此处不同。
施宴是来拜入师门修道的,广泽君也说他天赋异禀,适合文道;而其余人,包括阮言在内,都只不过在这里学个三两年就会返回凡间。
至于阮言罹患的绝症被广泽君看穿,他由此也决心入道,那都是一年后的事了。此时他最需要烦心的,是如何让施宴滚远点,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他视线里。
离宫时吵的那一架被施皇后中途打断,然而其余韵悠长,二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战了一路还不够,到循天门后整整绕梁三日才勉强和缓。施宴拿着书靠过来问他“这个字怎么读”,阮言瞥了一眼,对方手指的是个傻子都认得的“青”字,他张了张口,将讥讽的话咽回去,答道“去听切”。
本来你问个蠢问题,我答个蠢问题,与往常,这就算和好了,偏偏施宴转头就捅了个大篓子——点火烧了半座藏书阁。
广泽君不与他计较,掌门岑今却不能姑息,听说起因是文院几个狼狈为奸的纨绔子弟偷摸烧烤不慎失火,索性一并罚了长长教训。可怜阮言什么都没做,想借阅的孤本烧成了灰不说,还得每日绕山罚跑三圈,简直恨施宴恨得牙痒痒。
然而施宴仍不知悔改地和狐朋狗友出去胡闹,每次都撺掇阮言一道,每次都被阮言拒绝,偶尔再吵上一架,砸了屋里的杯盏,还要广泽君来劝才能劝住。不过山门中的日子鸡飞狗跳地过,天大的别扭也能被时间抹平。
——
起初阮言要拜入广泽君门下,并且抛去凡间红尘时,施宴还觉得好笑,以为这位尊贵的太子只不过一时起意。
直到同行的人都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山,阮言——此时他已改名为谈霏——谈霏依旧不为所动,施宴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他跑去藏书馆,在一层层通天高的书架中找到了谈霏,对方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书,一边咳嗽一边翻页。
“你读书读傻了?”施宴头一回摆出身为“小舅舅”的威严,去揪谈霏的衣领,“你小子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谈霏挣开他的手,不耐烦道:“别碰我。”
施宴继续揪他:“你给我解释解释,你这榆木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若为了道,自然要放下凡尘之事。”谈霏终于肯合上书,纡尊降贵瞥施宴一眼,“你可以,我为何不行?”
“你说我为何可以?因为我的爹娘都不在了,我没什么俗世牵挂了!”施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你平时倔得要死也就罢了,在这件事上怎么也钻牛角尖?你要修道自然可以,倒也不必改名换姓、斩断亲缘吧?且不说你继不继承皇位,你母后和妹妹呢?都不要了?”
谈霏面色平静,眼看就要摇头,施宴按住他脑袋,大怒:“你摇头?你还真敢摇头!”
“我意已决,你再劝也没用。”谈霏冷漠得像是在说陌生人的事,“松手吧。”
“我劝你?”施宴都让他气笑了,“我劝你个屁!老子铲你两耳屎!”
他多少也遗传了点母亲与姐姐的暴脾气,只是第一次朝着谈霏撒出来。
不过最后也没铲成,因为谈霏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看上去实在可怜。
施宴没好气地给他拍着背,看他咳得脸色通红,心中忽然有种猜测:“你是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所以想借修道来改善?”
谈霏这是打胎里带出的病根,自小就成了个药罐子,这么些年看过的太医都诊不出个五六七来,只说静养、静养,日后说不定有望痊愈。
若是这种理由,倒勉强能接受,总归比什么“学海无涯一心向道”的说法来得让人心平气和一些。
谈霏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
“这还差不多。”施宴松了一口气,揽过他的肩,重新恢复哥俩好,“你就在山门里安心修养,有我陪着你一起,什么时候想家了咱们就下山看一看。到最后呢,咱们都修成大王八,痛痛快快活他个千八百年。”
——
施宴的设想很美好,后来他才知道,谈霏这个闷噔儿说的“斩断尘缘”是真斩,一刀下去连藕断丝连都不剩。
某日他收到姐姐的信,信中说阮游爬树摔折了胳膊,发烧发得脑门上能烙饼。
小孩子的病动辄要命,施宴担心得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就向掌门请愿离山。
岑今允了,然而绊子出在谈霏那里。
“你说什么?”施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谈霏眼睛仍然盯着书,轻描淡写道:“我不去。”
施宴一把抢走他的书:“是我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怎么?阮游她不是你亲妹妹?难不成是垃圾堆捡来的?”
“与血缘无关。”谈霏伸手去抢书,“你轻点,这是古籍残本,别扯坏了!”
“现在要坏菜的是你妹妹!这本破书有她的命重要吗?现在还只是生了一场病,难不成以后有什么亲友逝世你也不闻不问……”
他嚷了两句,见谈霏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算了,随你吧。”
珍贵的古籍残本被摔在谈霏脸上,施宴转身离去。
——
若要问谈霏,他真的无动于衷吗?
那倒并非如此,他还是关心阮游的,只不过,一点点。
至于施宴说的“亲友逝世”,他认为那不是他该担忧的事情。照广泽君所说,即便他在山中修道,活到中年也算勉强,既然如此,又何必去为亲友的离世烦恼呢。
反正他只有可能死在这些人之前。
不知为何,施宴此次离山竟有两个月,他回来时形容憔悴,整个人都变了性子似的,也不笑了,也不闹了,谈霏以为他仍然在和自己置气,便也不多理会,但令人诧异的是,连广泽君问起来,对方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谈霏夜里的睡眠总是很浅,因此有人推门而入时,他就已然醒了。听出是施宴的脚步声,他却一动不动地装睡,随即被一柄匕首架在了脖子上。
过了许久,刀刃没有割下去,也没有收回。
“罢了。”对方轻声自语,“他已经不姓阮了,还杀他做什么。”
次日书室里会面,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谈霏清楚,施宴未尝不知道自己知道此事,起因或许是此次回宫,他已经得知了施家灭门的真相。
要说真相,谈霏早就知道。他的父皇要将他培养为储君,当然少不得说一些龌龊事,包括施家灭门并非拓跋氏余孽所为,实乃清除外戚。
“你不是和你那个侍读很要好吗?朕也留了他一命。”他的父皇这样说,“皇儿,朕是在为你铺路。”
不对施宴如实相告,并非是谈霏软弱,也不是怕对方伤心。他只是觉得,没必要,顺其自然就好。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顺其自然吧。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命都看淡时,一切也就无所谓了。
——
这是施宴与谈霏吵过最大的一架。
起因是施宴与广泽君辞别,说自己要入世,不再修道。
自从转变了性子,施宴便日日埋头苦学,不到一年时间就入了道,他果真是天赋异禀,竟比谈霏还要快些。
他忽然要弃道入世,谈霏自然要阻拦,由此大吵一架,到最后双方口不择言,都说了很伤人的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绝交。
这时他们放下狠话,此生不再相见,内心却并不信这样的诺言。就像往常无数次闹掰,总会迎来下一次的重归于好,哪怕时间久了一点,愤怒多了一点。
下次重逢,也许近在一年后,也许远到其中某一人死去,但总会有的。
番外还会断断续续写一些的,有的会交待人物往事,有的就是随手写多比较扯的内容,缘事而发因情而作,没什么具体情节。有幸在一程一程的人生中与大家相遇相识,非常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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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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