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朝

学堂与安稳的生活果真会使人落入窠臼,徐行被锁在阁楼时尚且没停过笔,然而这七年间却深觉自己成了无源之泉,甚至有时竟提笔忘言。

要是谈霏得知,定会板着脸斥责她虚度光阴——前提是他还活着,没病倒。

好吧,是个有些缺德的玩笑话。

徐行离开了扬州,一路上走走停停,全看自己心情。她偏好人迹罕至之处,心之所向,行之所至,春光明媚时,便纵舟烟波之上,踽行翠微之间,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只不过写文章前必要酩酊大醉,至于笔么,平日权作发簪盘在头上,意兴遄飞时一把抽下,沾酒为墨,撕衣作纸,舞文弄墨一番,醒后什么都没留下。

出了扬州,再往北就是黄州,徐行还记得前掌门岑今便是黄州人。虽然易玉说她不会回到此处,但徐行仍觉得事无绝对,若能找到岑今,也算助易玉了却一桩心事吧。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徐行竟真的偶然遇到了她。

那日徐行在河边抓了条鱼烤着吃,鱼还没熟,却见一个老翁抱着襁褓朝河边来,东张西望,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估摸着是要溺死婴孩,正要出手,已有人先她一步,厉声喝止:“站住!把孩子放下!”

老翁吓得发颤,襁褓随手一抛就跑了,徐行飞身上前接住,一回头惊讶道:“岑前辈?”

岑今接过啼哭的婴儿,娴熟地轻哄着,确认无碍后才问:“你是……”

“广泽君门下,徐行。”她略有些生疏,行了个循天的晚辈礼。

“我记得你。”岑今了然,“下山游历来了?广泽君没与你一道吗?”

徐行丝毫不觉得尴尬,诚实道:“不是游历。确切来说,是被扫地出门了。”

“……好吧。你也不必对我解释,反正那些仙门中的旧事啊,都与我无关了。”

她口中说着无关,顿了一顿,却还是忍不住问:“子持如何?”

“我离山时,易掌门处境还颇为艰难。此外,她一直在寻找您的踪迹。”徐行跟在她身后,“前辈这些年一直在此处吗?”

“这里是我的故乡。”岑今轻轻叹一口气,“年少时总觉得天下之大,怎会找不到容身之地,到头来无处可去,脑海却只剩下一个黄州了。”

“那这个孩子……”

“我带她回慈幼所,那里多得是与她一样的可怜人。”

徐行就这样一路跟着岑今,对方问一句她答一句,多与易玉有关。两人穿过河边郊野,进黄州城门,最终停在一坐简朴的瓦房前。

还没踏入房内,徐行就听到里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小孩玩闹声,清脆快活得像黄鹂啁啾,一点也不像岑今口中的“可怜人”。

她向里面看了一眼,心惊,这些全是女孩子。

“她们都是您收留的吗?”

“不,这是州府设立的慈幼所,我只是偶尔来照看这些孩子。”

一个老婆婆迎出来,见岑今怀中襁褓,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真是作孽啊!”

徐行道:“这不过是扬汤止沸。”

“釜底抽薪之法并非没有,”岑今低头逗了逗那个婴孩,脸上笑得温柔,“杀尽天下人不就好了。”

徐行没有应声,岑今根本不像在开玩笑,颇为遗憾道:“可惜我经脉尽断,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前辈当年为何要自断经脉?”

“我不用苦肉计,何以让子持心软呢?”她笑笑,“毕竟‘弑师’的罪名属实,我手上确实沾了不少血,她不会原谅我的。”

岑今又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随意道:“一些不光彩的往事罢了。你在我这本该已死之人面前问个不停,不怕我杀你灭口?”

“前辈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徐行摇了摇头,“听说您幼时也差点溺死,所幸被先掌门救下。如今您又来救这些孩子,可见不是无情之人。”

“不无情,却忘恩负义,不是吗?人人对我口诛笔伐,仿佛百年前他随手救下我,我的命就该归他所有了。”

岑今忽然冷笑一声:“若救人之人本就不怀好意呢?我难道也要对他感恩戴德吗!”

“不怀好意?”

“你知道天生灵体吗?”

徐行一愣:“广泽君不就是……”

“我也是。”她说,“或者说,我曾经是。”

正如易玉所言,先掌门救下幼小的岑今,收她为徒,之后易玉入门,师姐妹二人一同修炼,一切都很美好,只不过是在易玉看来而已。

她从未想过堂堂的循天掌门,怎么会救一个普通凡人并收为门生,黄州每日都有女婴被淹死,为什么偏偏是岑今呢?

——全因她是天生灵体罢了。

天生灵体之人于修道一途天赋异禀,奇怪的是,先掌门并未培养根骨奇佳的岑今,平日只让她在门中做些杂活,却会悉心教导易玉。

岑今不知天生灵体之事,只当自己天资愚钝、性格沉闷,不如易玉那样天真烂漫讨人喜欢。她不嫉恨师妹,也不怨师父偏心,只是日复一日在山门中做着些洒扫俗务,一直到十五,竟连剑都没有碰过,而易玉那时已经往来于各大门派比试之间,少年英才,声名鹊起了。

“有一日,我整理着那些他从不肯教我的剑法秘籍,从中却掉出一封信。”岑今嘴角扯出一抹笑,“我那道貌岸然的好师父,竟在与人商讨,是将我炼作炉鼎,还是炼化为血肉丹!”

徐行紧紧蹙眉。

将修士当作采补的炉鼎,这已是修真界大忌,而血肉丹是一种更为残忍的存在,顾名思义,就是将活生生的修士投入丹炉,将其血肉之躯炼化为丹药,据说效用比炉鼎采补强上数倍,故而不少人私下里趋之若鹜。

可以想象,尚且是个少年的岑今有多恐惧、多无助。暗中有多少位高权重之人觊觎,灭顶之灾何时降临,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是悬在头顶的一把把刀,没有人施以援手,能帮她的不会帮,想帮她的又无法帮。

“我只能向道宗的副宗主凌霄子投诚,他助我登上掌门之位,若日后我接任‘广泽君’,莫说循天,整个灵洲都在他掌控之下。”岑今道,“他算盘打得好,却不知我身为一个女子,更会觊觎至高无上的权力。”

“最后,这两个老匹夫的命,我一个都没留下。”

见徐行又不作声,她逗小孩似的问:“怎么,吓着了?没想到我如此心狠手辣?”

岑今看上去的确很温和,她治理门派如春风化雨,待门生宽容,待长老尊敬有加,在道宗任副宗主也勤勤恳恳,从未与谁起过争执。而众人脑海中多是那种话本里的蛇蝎美人,艳红蔻丹,一颦一笑邪气四溢,不择手段往上爬——好像掌握权力的女人只能是美艳的、阴毒的一样,大概正因如此,从未有人质疑过岑今。

“你杀的是该死之人。想要掌握权力,也并无错处。”徐行忽地抬起头,与她对视,“为何不澄清,至少告诉易掌门这一切真相?”

岑今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我年轻气盛时也想过,哪来那么多苦衷,非要瞒过来瞒过去呢?开诚布公地说,就有那么难吗?”

“可真到了那时,我看着子持,她从未那么狼狈过,衣裙褴褛,脸上的伤口还流着血,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真相只怕会让她更痛苦吧?我舍不得啊。”

于是她在易玉面前自断经脉,一为平息她因师父被害而生的怨怼,二为避免易玉亲自动手,日后知道真相再追悔莫及。

而那盏将灭未灭的命灯,是她殚精竭虑,为易玉留下的最后一道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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