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游不主动去找麻烦,麻烦却会主动来找她。
每年秋分之后,朝中都会陆续处斩一些死囚,而正是此时,摄政王好像想起许久没折腾这个懦弱无能的小皇帝了,便派人传来口讯,要阮游去观刑,以“磨炼心志,警知律法森严”。
别说当场旁观,阮游只听一听就要吓昏过去了,她人虽长大了,胆子却留在长乐殿那个血腥的夜,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尖叫着痛哭流涕。
然而摄政王之命,更甚于圣旨,胳膊扭不过大腿,他铁了心要助阮游“磨炼心志”,阮游怎么推拒都无济于事。
这日清晨,宫女云芳进她寝殿通传,说摄政王已备车候在春和殿外。
阮游揉着眼,似乎已经接受命运,含含糊糊应着,让摄政王稍候,待她洗漱更衣。
然而云芳一走,她脸上平静的表情再也装不下去,跳下床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门不能走,窗也锁着,慌不择路之下,阮游竟一头钻进了衣柜中。
心跳声如同擂鼓,她仿佛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惴惴不安躲在衣柜中,等待噩梦降临的小女孩。
寝殿外传来模糊的说话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轻慢的脚步声先是顿了顿,随即径直朝衣柜而来。
她藏得太拙劣,衣角夹在柜外,急促的呼吸在屋内尤为明显。
柜门打开,外面的光涌进来。又是同样的场景,同一个人,只不过上次他会捂上阮游的双眼,这次却要逼迫她去看那一场人间炼狱。
“陛下,该用膳了。”
自白日观刑之后,她回来便一直浑浑噩噩,睡了一会儿,现在又木木地睁着眼坐在床上。
云芽实在担心,只能去将元子尚请来。元子尚唤了阮游几声,她的眼珠子动了动,终于有了些反应。
“什么?”
“用、膳。”元子尚一字一句道。
“……好。”
阮游扶着她的手,落地时腿还软了一下,元子尚领她坐到桌前,打开炖盅的盖碗,鲜香顿时扑鼻而来。
阮游被这香气勾得回了神,探身去看炖盅,边道:“好香,是什么……”
她的话戛然而止。
那是一盅排骨汤,褐红色的肉块沉在底,让她霎时联想到白日里那些死囚被斩断的脖颈,也是这样,红的血肉与白的骨,滚落一地。
“呕——”
阮游猛地干呕一声,春和殿中无人不知她不食荤腥,如今不仅上了一份排骨汤,还恰好是这个时机,不是故意是什么!
她心头火起,怒声问“谁干的”,想要伸手打翻那只炖盅。余光又瞥见身旁的元子尚,想起她说过的话,迟疑之下,手便滞在半空中。
忽然,一只手越过她,端起滚烫的炖盅,狠狠将其摔在地上。
是元子尚。她分明之前还劝诫阮游要收敛脾气,现在自己却不由分说摔了东西。阮游想,难不成她在为我生气?
这样大的动静,殿外的宫人匆忙鱼贯而入,元子尚审视着匍匐一地的人,眉宇间冷得如同冰刃。
“是谁负责陛下饮食?”
其中一人的身子僵了僵,抬起头来,竟是云芳。
她颤声回道:“是、是我……”
“你可知陛下不食荤腥?”
“知道,知道!”云芳急切地辩解,“我负责陛下饮食,一直都注意着没出过差错,这汤……这汤从何而来,我实在不知啊!”
云芳知道阮游容易心软,便仰着带泪的脸,用求助的目光看她。阮游也的确于心不忍,云芳姑姑一把年纪,待她也很好,这次大概是忙乱之中出了问题,便微微起身,想要让她起来。
“云芳姑姑,你先……”
元子尚却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肩。
“陛下,”她看了云芳一眼,在阮游耳边道,“借一步说话。”
她这一步,足足借了半个时辰。
云芳表面战战兢兢,心中却不大担心。内殿先是低低一阵说话声,随后阮游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极伤心,许久才渐渐低下去,变为啜泣了。
她哭得着实出乎云芳意料,不多时,元子尚一人走出来,挥退其余宫人,独留云芳在原地。
“姑姑先起身吧。”
元子尚一手提着一只包裹,另一手去扶起云芳:“这汤到底是……”
“不是我放的啊!”云芳见她有些怀疑,连忙道,“我向来尽心尽力服侍陛下,将陛下视作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故意去吓自己的孩子呢!”
“更何况,”云芳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摄政王殿下并未吩咐我做这件事,元姑娘,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自作主张违背殿下的意思。”
她竟然就这样暴露自己与摄政王的联系,而元子尚竟也不诧异,面色不变,将手中的包裹交给云芳。
“这是什么?”
元子尚轻叹一口气,“此事约莫是徐相所为,因前几日陛下将他晾在门外而蓄意报复,只是委屈姑姑,无辜受累了。这些盘缠姑姑收好,只当是告老还乡吧。”
云芳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内殿,“陛下当真要赶走我?”
“我已尽力为你周旋,但此次陛下受惊,余怒未消,执意要遣你离宫。”元子尚道,“徐相既然要害姑姑,想必知道了你是殿下的内应,姑姑现在离去,也是为了保全殿下。”
“那殿下的计划……”
“姑姑放心,一切有我。”
元子尚微笑着目送云芳离开春和殿,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转身关上了殿门。
阮游眼睛还红着,见元子尚回来,想起方才自己埋在人家怀里哇哇大哭的模样,害臊地低下了头。
“你、你回来了……”
元子尚揶揄她:“陛下方才还唤臣为‘姐姐’,如今为何又变回‘你’了?”
“哎呀!”阮游嗔她一眼,又看向外殿,抽噎着问,“云芳走了吗?”
“走了。臣给了她足够的盘缠,也会派人暗中护送,以免遭遇不测。”
阮游深深叹一口气:“多谢你。辅佐我很麻烦吧,她是摄政王的内应,直接杀了最是一了百了,我却总不忍心……”
元子尚蹲下身,提起袖角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轻柔道:“之前是臣不对。陛下心善,不愿见那些杀戮也无可厚非,臣不该强求陛下硬起心肠。”
她借那一步,将云芳恐是内应的蛛丝马迹告诉阮游,岂料这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血腥与背叛,她无助地大哭起来,那么伤心,那么痛苦,使元子尚都不由动容。
那时元子尚将阮游揽在怀中安抚着,承诺自己往后不会再提那种伤天害理的计策,驱狼吞虎之策也好,灵鸽的性命也好,往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阮游鼻子一酸,眼眶中又蕴起泪来。她先前还对元子尚有所防备,可今日对方为她摔了那只炖盅,她心中仿佛也有什么随之裂开,真心实意从中流淌出来。
“元子尚,”她忽地卸了力气,向前扑在元子尚身上,脑袋搭在对方颈窝,轻声问,“你为何要帮我呢?”
以元子尚之才,只要投诚摄政王,封侯拜相易如反掌,她何苦青睐于一个优柔寡断的傀儡皇帝?
“因为你的母亲,”元子尚没有隐瞒,“她救过我的命。”
那时元子尚不是打马游街的状元,只是个不识字的小小孤女,在陇西的战火之中流离失所,差点要命丧马蹄之下时,一条有力的臂膀将她凌空捞起,按在马背上,高喊一声“抓稳了”,便如流星般疾驰向前,手中一把长刀划破敌寇胸膛,鲜血四溅。
“我没有什么能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唯有你,阮游。”她的目光像是透过阮游的眉眼,看到了那位故人,“她最爱的人是你,于是我也会爱你。”
她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姐姐,温暖的怀抱足以让阮游卸下所有心防,她说,姐姐一直在你身边,姐姐不会背叛你,姐姐永远爱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左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