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同离开的,返回时却只有谈霏一个。他走回自己的屋内,在门口顿了顿,对徐行招手,示意她进来。
徐行拖拖拉拉,在他身后好一阵张望,谈霏蹙眉道:“磨蹭什么?我没那么长的命让你浪费。”
“……哦哦哦。”徐行第一次被他斥责得有点愧疚,忙迈开步子跟上,忍不住问,“还有一个呢?”
“一个什么?”
谈霏坐到桌前,想要给她添一杯热茶,手上却止不住地颤抖,连提起茶壶的力气都没有。
他垂下眼,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徐行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拖出凳子坐下,有些忧心:“一个人啊。那么大一个大师兄跟着你出去,怎么不见踪影了?”
“你觉得我会杀他?”谈霏瞥她一眼,“想多了。”
“好吧。”徐行又问,“怎么也没见师尊?”
谈霏指向窗外,他的窗敞开着,对面广泽君的窗却紧紧闭上,透过窗纸隐隐有个人影,“师尊在那儿。”
“在哭。”他补充道。
也许是氛围太古怪,也许是谈霏的情绪太平淡,一点也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徐行心中没什么悲戚,反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俏皮话——这次师尊可有的哭了。
“让他先哭着。”徐行叹气,“你想对我说什么?”
谈霏问:“你为何会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因为……”令人意外的问题。徐行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去给一个友人上坟?”
“那你日后不必去我的坟头了。”谈霏冷冷讥讽,“我少些心烦,你也少些心魔。”
徐行没骨头似的趴到桌上,“你能说些像是遗言的话吗?我不是千里迢迢跑回来挨骂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不成体统的坐姿气到了,谈霏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徐行一惊,连忙跳起来给他倒水。谈霏摇摇头,把水推开,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道:“我……咳咳、我没有遗言。”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你别急啊。”徐行去拍他的背,谈霏毫不在意地擦拭掉嘴角溢出的鲜血,“我只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他此生除了广泽君,还从未将“请教”这样一个词用于别人身上过,这个词对谈霏而言,一是“请”,二是“教”,他要放低身段,放下所有已知的学识去求一个亘古永存的真理。
徐行也是第一次见谈霏向她请教,一时有点茫然:“你不问师尊,反来问我?”
她并非觉得自己会有什么答不出的问题,只是以为在谈霏心目中,她一直是那个懒散度日的差生形象。有些天赋?或许吧,但谈霏这样勤勤恳恳的人,应该向来最看不惯她这种不学无术之辈。
“我问过师尊,他对我说,去问徐行。”谈霏轻轻咳了一声,这次却连血都咳不出来了,“文道,我不如你。即便是师尊,他也说他不如你。”
天大一顶帽子扣到徐行头上,她越发茫然:“你们在屋里聊半天,就合计出这么个结论?再聊一会儿,是不是就该说天道也不如我了?”
那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崩断了他最后一根生命之弦,谈霏没有气力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扶着桌子,一矮身,竟踉踉跄跄地行了一个学生礼。
他的双手交叠撑在地上,额头轻轻贴着手背,不知是手太过冰凉,还是额头太过滚烫。
“文修的道,见山之后,又在何方?”谈霏拜首,“请师妹不吝赐教。”
他不像广泽君,有近乎无穷的生命,去翻阅每一本书籍,去体察每一件世事,去验证每一项道理。在这有限的一生,他走不出这三重境界,即便是广泽君,几百年,几千年,修为也一直停留在见山境,就好像文修的道走到这里便该停下了。
见山是山,见山非山,见山仍是山——之后呢?
徐行听到谈霏的问题,并没有陷入沉思,反而当即伸手去将他扶起来,随口道:“怪不得我稍微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你就大惊小怪成这样,原来是怕我答不出你的问题。”
“但你因祸得福,反而借这心魔突破了一个境界。”谈霏看向她,“你现在与师尊一样,已经是见山境的文修了。”
“这样啊。”徐行恍然,没有多惊喜,也没有多意外,“文修的境界当真莫名其妙。”
谈霏拿过桌上的茶杯,将冷掉的水一饮而尽:“若没有我今日一问,你也该问问自己,之后你的路在何方。阅了又阅的那一座山,还能被看成什么模样?”
徐行奇怪:“为何总盯着山,山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能看一看你自己吗?”
谈霏一怔,这随口的一句话如天雷贯耳,振聋发聩,他的呼吸不由停顿,紧接着喉间一阵热流上涌,猛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来。
徐行“哎哎哎”着手忙脚乱收拾局面,谈霏彻底支撑不住,便也学着徐行方才那样,第一次不成体统趴在桌上。尽管心口剧痛,却觉得这样松弛下来的姿势比挺直脊梁骨舒服太多了。
是,他总盯着那座山看。想看到它的每一处坎坷、起伏,透过土石看清那些真理、那些本质,想穷尽宇与宙,却忘了自己在何方。
自在,自在。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多谢,”他极浅地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收敛过的欢欣雀跃,“多谢了。”
徐行不知道他谢什么,但还是摆了摆手:“不用谢。”
其实也不可惜。朝闻道,夕死可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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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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