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既白。
聚在山门外的修士多少都受了些伤,三三两两散了,徐行自认为后续的烂摊子与她再无干系,易玉骂她是管杀不管埋。
从前虽没人站出来指责,却人人都清楚道宗难免会有徇私枉法之举,不过是和光同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若说天下是一盘棋局,你偷偷挪一颗子,我悄悄悔一步棋,没人输就是双方皆赢,保持这微妙的平衡,和和气气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然而凭空冒出一个徐行,仿佛无知无畏似的,伸手掀了这盘棋,将所有的龌龊、小偷小摸的动作全都暴露在阳光下,这叫执子的双方如何不恨她?
易玉身居掌门之位,难免会将事情想得长远且糟糕,专程赶到徐行屋里痛骂她一顿,看她仍事不关己打着哈欠,不由头疼万分:“暂且不知日后形势如何,你还是在山门中躲好,避避风头吧。”
徐行乖乖点头:“哦,好啊。”
得到许诺,易玉反而更发愁,她还记得上次徐行就是这样一口答应不出山,转头就捅了天大的篓子。
“你定然又是只说不做,”她叹息,“我得给你找些事情,免得你太闲。”
“别别别!”徐行听说麻烦即将降临,一迭声阻拦,“千万别给我找麻烦!这样——我去闭关,闭上个把年,你总安心了吧?”
“只让我安心就够了?”易玉指了指门外,徐行顺着她的动作看去,见广泽君远远走来,“你石破天惊揭这一场秘,就没想过广泽君怎么办?”
徐行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无所谓的神态缓缓收敛起来。
趁广泽君还未走近,易玉压低声音道:“他若是知道自己这千百年的献祭却为旁人一己私欲做了嫁衣,心里会是什么想法?”
“活在谎言之中是很可怜,但你有没有想过,支撑他活下来的,恰恰就是这个谎言。”
“没有了谎言,他还会选择活下去吗?”
徐行没有说话,但内心很清楚,他不会。
无穷无尽的生命对于广泽君这种内心柔软的人来说更像是诅咒,即便是徐行,她有时看到这样的人间都会心生绝望,庆幸自己只需要在此处活个几十上百年,到时两腿一蹬,眼不见为净。
易玉饮尽最后一口茶水,起身,低头看着徐行:“你心里有答案,我不再多言。广泽君现在仍然不明情况,一会儿你要告诉他的是实话还是假话,自行斟酌吧。”
她走出门去,与广泽君遇上,听二人亲切地问候着对方,徐行提起茶壶想给自己添一杯水,却发觉壶里已是空空荡荡。
旁人得知玄灵大阵的真相,左不过愤怒、怨怼这些情绪,骂上几句便算完事,断不会因此伤心劳神。
而广泽君不同,他是唯一的献祭者,偌大的灵洲建立在他的血肉之上,受着千百年如一日的折磨,只因为他心中对于众生割舍不下的责任。
如今却要徐行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割血剜肉般献祭的灵力并未惠及灵洲,而是尽数灌入了一间贪心不足的草屋。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反而将哪日该去献祭、去何处献祭铭记于心。
结局却是,他的取舍、他的煎熬、他的伟大,都沦为了助纣为虐的笑话。
这要她怎么说出口呢。
————
广泽君进屋时,徐行正坐在桌边发呆。
“没有受伤吧?”
他拉起徐行的手臂,忧心忡忡地左右打量一番,见没什么伤痕,才松了一口气坐下,又伸手为她理了理头发。
“头发都打结了,怎么这么狼狈?”
他说徐行狼狈,自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徐行把他衣服上的草叶泥土拍掉,勉强笑着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广泽无奈,“记性越来越差了。分明记得在闭关,一醒来却躺在山林里。”
徐行道:“或许是梦游。”
“或许吧。”他总是很轻易就能被说服,平日里迷迷糊糊的,实在是上当受骗的不二人选。
蓬头垢面的师徒相对坐着,徐行心里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广泽君大概是觉得自己许久没见过她,唠唠叨叨地聊着闲话。
“这几年玩得开心吗?吃得好不好?”
“你青出于蓝,在文道上已经比我走得更远啦。”
“我要去玄灵峰了,你不要担心,也不必再阻拦。只要我去献祭,大家就都有灵气去修炼了,我也会很开心的。”
“等我回来,就到了夏天,我给你做红糖米凉糕吃。”
好几次,徐行都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告诉他实话;又有好几次,掩盖的谎言在嘴里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她时而想说谎,时而想说出真相,时而心软,时而又硬起心肠,兜兜转转、摇摇摆摆,最后只落得一句:“……不能今天吃吗?”
广泽君愣了一下,“天有点冷,吃了凉糕容易闹肚子。不过你要是想吃,我去做一些也无妨。”
她哪里是想吃什么凉糕,神思不属地跟在广泽君身后去他屋里,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在一堆锅碗瓢盆间转悠,心中倏地竟有些悲凉。
在广泽君之前,又有多少“广泽君”,至死都坚信自己在为维系灵洲灵力而牺牲?
不多时,广泽君端着一碗凉糕回身,见徐行在门口一动不动,有些疑惑:“怎么站着?凉糕做好了,快来吃吧!”
他把碗放桌上,去橱柜里翻出一只小坛子,打开封口,桂花馥郁的香气涌出来。
“这是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最后一茬花,你摘下来,我把它们一半晒成干花,一半做成了桂花蜜,你走的时候拿上一罐,冲水喝或者抹馒头都好。”
是那棵被雷劈倒的桂花树,落在地上也是白白腐烂入泥,徐行与几个同门分着摘了,给广泽君留了一小包。
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别说是十年之前,就算上个月刚发生徐行大概也早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这些小事他还记得。
广泽君撒了一小撮干桂花在凉糕上面,往徐行面前推推:“尝一尝好吃吗?”
徐行舀了一口,点点头:“好吃。”
“好吃就好。”他坐下来,帮徐行把鬓发压到耳后,“稍后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好。”徐行抬起头看他,“师尊,我一会儿有话想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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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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