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医馆时,已经夜深了。
缓步到了院子门口,孙浅倾睡梦中吐息匀长,沈清仪面色如常,裴谙却是倦得很了。不是因着路途遥远,而是因他一路少言,却心中思虑计较了很多。四下静默,唯院子里有一盏小灯还等着归家人。一日疲倦后再看,这昏暗的灯火莫名将院子染出了几分安然祥和。裴谙仰头望望夜空,深蓝的夜空中洒着几枚碎星子,一轮弯月当空,散着清辉,数千年如一日地照着一方土地,从未变过。他身畔一人道袍如雪,一恍惚便是数年。
裴谙望着熟悉的院落,神色温和。他终是开口:“有劳沈道长了。”那方才被院里灯火渲染得如一泓春水的眼眸此时被垂下的鸦黑睫毛遮掩,看不清其中情绪了。
沈清仪明白裴谙的言外之意,便顺着裴谙的意将怀中早已熟睡的孙浅倾交与裴谙,道一声:“天色已晚,今日打扰了。”
裴谙不看沈清仪,只是垂眼看着孙浅倾,也客套地回了一声“沈道长安寝。”便抱着孙浅倾往她卧房里去。沈清仪看着裴谙进了屋,便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灯都未点上,便举起左手,借着月光凝视食指上的玉戒,沉默。一双眸子神色不明。
微弱月光之下,玉戒反映着莹莹的光辉。
另一边,裴谙亦是刚回卧房。孙浅倾已是金钗之年,年龄虽小,到底是女弟子,裴谙将她唤醒时她尚还睡眼朦胧,裴谙轻声嘱咐其自行梳洗后,便回了自己房间洗漱。清洗毕,早脱去了一身万花繁杂精巧的衣袍,只余白色里衣的男子一袭墨发如瀑,此时附着水珠垂在后腰。裴谙虽是疲倦,却心中烦乱,无意就寝;再加上刚洗过头发,发间还有些潮湿,他的身子经受不起发间夹裹着湿潮过夜,于是他走向床边,欲拿本书读,平静心绪,也好等发间湿气散了再就寝。正走着,他却在经过桌上摆放的铜镜时停了步子。
裴谙侧首看看。镜中人着白色里衣,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全身上下无半分点缀,朴素得很。隐约能看出镜中人面色憔悴,只是烛火暗,铜镜又照不清晰,便不清楚了。
裴谙愣怔半晌,突然又咳嗽开来。他侧头,手虚掩着唇咳了一阵,待咳嗽渐止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又看向镜中之人,身体瘦弱,皮肤苍白,又是常常咳嗽不止,蓦地从前之事又在眼前弥漫开来。
是那个破旧的小屋子,那个平日里不舍得用的尚崭新的油灯盏上一豆灯火明灭,是一床粗糙僵硬的棉被刺得肌体不舒服,是一个重病昏睡的姑娘面颊通红,是一旁焦心看护的夫妇时不时一声叹息。他也在那个房间里那表面粗糙暗淡无光的铜镜里,看到一个苍白孱弱的自己。除却素白里衣再无其他点缀,墨发随意披散在背,面色憔悴,咳声不止。
灯光昏暗,明灭闪烁的已经分不清是从前还是如今了。
唉......罢了。
看书的兴味也无,裴谙就那样拖沓着步子走到床榻边,身子一软歪倒在榻上,随意扯来了层薄被半遮住身子。发间还有些湿气,心知自己身子本就不得再受湿寒的他一瞬颓唐得无心再顾及这许多,胡乱想着再拿近几年调养得稍好些的身子撑过这一晚大概也无甚大碍——左不过身子再虚些,总不至死便了;明早怕是又要头疼,该开个什么方子好......想来想去,倒是一句“医者不自医”缠在脑中烦乱,却是赶也赶不出去了。
他闭着眼睛,思绪纷扰间又觉一明一灭的烛火实在是扰得人心烦意乱,便伸手摩挲着在床榻边的小柜上寻书。修长的手指触到一本的同时,又不慎“哗啦啦”推下去了数本,只是手的主人也不管不顾了。他也不看是什么书便将之扬起,闭着眼用力向隐约感觉的烛火的方向一扇,所幸蜡烛灭了。“啪嗒”一声,裴谙手中的书也随着他手劲一松而掉到了地上。白如玉的腕子连带着修长好看的手悬吊在床沿,裴谙也不欲收回些来。
眼前一片漆黑了。
在无边的黑暗里,他又看见了傍晚时那丛叶草旁的玉戒,白玉颜色皎洁,在绿草黄土中很是显眼;圆润无瑕的玉环上有少许草叶花纹点缀,简洁雅致。
裴谙蹴着眉轻吟了一声。真真是阴魂不散。
他翻了个身。里衣与被褥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身侧床榻清凉,明明舒适却带不给他睡意。
眼前仍是明晃晃一枚玉环。那么明显的颜色对比,他素来心细,又有从小锻炼的缘故,在孙浅倾未跌倒前乃至刚跌倒后他却一直未曾发觉那白玉环,不该。裴谙又细想了想。孙浅倾摔倒后,四下里无人。又因他一时心急,未曾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而是用着轻功的步法,先跃一步,又在半途足尖在草丛处点地借力再跃,两步过了小斜坡去。虽然他无功力,不能运功,倚仗着步法还是比走跑要快些。在足尖点地时他粗略扫过将要落脚的草丛一眼,想来点地借力之处应是离那玉戒很近,当时却也不见什么白色物件。
说是来找遗失的玉戒的,当时他只顾查看孙浅倾,又不会武功听力不足够灵敏,怕是等沈清仪到了明目张胆将手中玉戒指往那草丛处一弹并顺势胡乱编个他现身的借口他也察觉不出来。
再进一步,习武之人,自是能将那些动物的生息察觉清楚,倾娘只是衣袖拂了拂草丛,那样一片草丛不算小的,这么一拂也未必会将那松鼠惊出草丛来,只是,若是沈清仪瞄着松鼠所在之处打,那么……
不会。若是沈清仪将那松鼠吓出来,那他在往孙浅倾处赶时,点地借力处便会看到那枚玉戒。
只是,自己是否真在那里落的地呢......当时一心顾着倾娘,这会儿记忆倒是模糊不清了,记岔了也说不定......
倒是那野草也长,沈清仪真把玉戒指落在那里,玉戒指被草挡住了或是藏身土坡的哪一个凹陷处故而没被他看见也不是不可能。
脑中思绪烦乱纷杂,裴谙不由得蹙眉长叹一声。
真真是阴魂不散。
蓦地想起沈清仪将玉戒指戴在左手食指的动作。戒指一样,戴的地方也一样……
沈清仪此人,真是像极了从前那人,自从遇见他后,平日里数次乍一看到沈清仪的身影,便以为是故人拜访,心都要跟着颤栗一下,需他强自捏着指尖才让脸色不露异样的神色。奈何本就躲都嫌躲不开的一尊大佛,倾娘还喜欢人家喜欢得紧,他平日里躲着或是给了冷脸色,才一扭头倾娘就要上前聊上两句。
想至此,裴谙赌气般鼻子轻哼了一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万花弟子如此的小动作才像是二十三岁的意气少年该有的灵动脾性,只是也只此夜间一回。
裴谙抿嘴。尚是年轻女孩儿,见到些长相俊美风度翩翩的便心生好感,想他出谷前的十七年里日日诗书浸润笔墨为伴,自小不染半分尘俗之气不听半阙靡靡之音,一心仰慕圣贤之道、君子之风,自觉见识风度也不在“沈道长”之下,怎么收的徒弟跟了三年也不知道把这些看轻些。善心为贵,乡野老农目不识丁都多有质朴善心,这世间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伪君子却不计其数数不胜数。
......可再想想,沈清仪只是眉眼气质像那人,却不是那人。那枚玉戒指他也细细看过,靠近手心的一面无半分刻痕,光洁平滑。本就是质地极好的玉,若说破损要修补便已经很难,要没有半丝痕迹那更是难上加难。那不是那人的玉戒指。“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不问“怨亲善友”,医人如此,不念私情,待人亦是;何况沈清仪只是像那人,又不是与自己有什么亲怨,自己如此无缘无故对沈清仪施以冷眼,让倾娘看在眼里,怕是对她的医品医德乃至立身处世之道无甚好濡染,实是未尽为人之师以身作则之责。唉,是自己的不该。
……
思绪纷扰迷乱,怎地今夜如此烦恼。
裴谙又蹙眉轻咳了一阵,随后用小臂撑着身子坐起来,欲取些水来喝,只是心中纠纠缠缠,头部也昏昏沉沉,方才撑着身子坐起,又不敌自身无力,躺了回去。
从前有人赞他心思敏睿妙语连珠;到如今——可真是拖着一副残破身子还结郁于胸,多思少言又劳心劳神。
夜深人静,漆黑的卧房中,又是一阵长叹。
晚风冷冽。医馆院里已是灯火具灭。若是有人到沈清仪房中一看,便会发现他的榻上薄被隐约勾勒出人身体的起伏,实际被下却是几个枕头罢了。
离医馆不远处的山林里,树声“沙沙”地响。一人身影颀长,一身深色便装,衣袖衣摆随晚风翩然。他轻轻扬手,便有通体灰白交杂的鸟自他怀中扑棱着翅膀而起,飞向天空。那鸟脖颈的毛程暗绿色,在月色照映下泛出些金属光泽;它的腿上以浅红色的线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信鸽。
那人仰头望着信鸽归去的方向。越过山林平地,越过奔涌的河水,在那巍巍的高岭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大雪,是纯阳宫。许久后,那人方才转身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深处沉寂的医馆,向其缓步而行。夜色清冷,一轮弯月下那面容俊美的人,正是那白日里道袍如雪风度翩翩的沈清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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