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七十七 不舍昼夜

华山、华山。

裴谙闭目听着外面回音阵阵。此地太过熟悉,仅凭马车轻微的转向,他便知他人身在何处。他被拖向悲生殿去,那些埋在岁月中不愿面对的记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扑向他。

终是又来了。

长空一声雁叫,沈清仪循声望去。入了关隘后他一路疾驰,愈到深处,陆怀熠等人不便再跟着,茫茫天地除却严阵以待的沉默将士,便只有他一人一马一车。不知何时有小雪渐落,雪的遥遥来处,有一只孤雁飞在他们头上,冥冥之中一路竟也往悲生殿而去。

飞檐角、琉璃瓦。那个肃穆的建筑隐隐出现在山尖。这时那只头顶的孤雁猝然一声凄厉悲鸣,似被无形的风霜击中,轨迹猛地截断,向下坠来。它在空中挣扎着扑棱了几下翅膀,身形掉入旁侧山崖树木之后,看不见了,不知是生是死。

几息之后,沈清仪所见,悲生殿前,遥遥立着一白影,旁边跟着一侍从。

终于,车轮缓缓在悲生殿阶前停住。沈清仪在马上定定看着眼前人。

那人身披及踝的长绒狐毛大氅,那狐绒不见一丝杂色,与山间雪色争辉;氅帽将头遮去大半。若不是大氅下隐约露出些定国衣的锦纹上有斑白之色,常人定不能看出这白衣白影身上已积了一层不薄的落雪。雪色衣摆之间,随风吹衣袍而时隐时现的是他佩剑的鞘尖——那柄名震天下的破晓剑,此时无声地敛在层层衣袍之下。

白影抬眼看他。恍惚间沈清仪觉得自己在照一面镜子,刹那后又惊觉他二人不同。那张沈清仪几分肖似的面容,又经几回风霜寒暑,与当年沈清仪下山前记忆中的脸,已略有些难辨难言的区别。

不知他作何感想。沈清仪微微眯眼,想从那张脸上研读出什么表情。

那人将氅帽放下,隔着簌簌飘雪回望着他,目无悲喜。他身侧的下属也安稳沉静,一同直直立在雪中,心无旁骛。二人只看他,似未曾见他身后的马车。

沈清仪下马上前道:“我把他带来了。”他额外专心地看着沈长风的脸:“你心意不变?”

去了银丝氅帽光辉衬色,轻雪开始落在沈长风发间,他眉眼间的二分倦色再藏不住了。狐氅厚重,华服繁琐,繁重的衣物加在身上,一时叫人看得气闷,仿佛衣物重若千钧。不知是否天公偏爱好相貌,倒难得沈长风重压之下还立得挺直。破晓,既要破晓,那便是得终年长夜独行了。而沈清仪衣上混杂着泥点血斑,脸上青茬初现,目带血丝,劲风吹得他发丝凌乱,一路疾驰身上热气正盛,残雪化在他的发间。两人相对,不知谁更力竭一些。

沈长风猝然侧脸笑了笑,回头想了想,说:“沈大侠碰上陆怀熠了?华山春秋不比山下的分明,我枯坐日复一日的风雪中,几乎要记不清日子、算不明已等了多久了;我记得你一直是喜欢居于华山的,我常念及此事,不由得想唤你回来问一问。请你莫怪。”

沈清仪:“无妨。陆怀熠不去,我也差不多要来了。”

沈长风道:“君问我心意变否。我倒想起少时在纯阳宫门下练剑习武时,竟从未觉得华山太闷,只恐自己有朝一日出了雪山,被乱花迷眼,没人拘着,就不愿再回山习武;于是便是春天,我也极力避着繁花盛处,鲜肯下山,唯恐自己生出离山的念头;”他的眼睛终于第一次望向沈清仪身后的马车,“如今真见过繁花,也发觉雪山寂静枯索,倒想下山,反而却脱不下身了。已行至此,如何有岸可回。”

沈清仪淡淡点了点头。他审视着沈长风,仿佛审视自己。末了,他有些轻快地说:“我与你不同。”

沈长风并未留意,伸手点了点沈清仪手臂衣袍的污血,迈步道:“我......去马车里看看他。你来得这样勉强,去我殿里换一套好衣裳吧。”

沈清仪横迈半步,挡住沈长风的去路,道:“衣裳不急。我有条件。”

沈长风闻言驻足,深深凝视了一眼沈清仪,笑道:”但说无妨。“

沈清仪道:“一碗心头血,换雪莲十朵。”

沈长风上下端详沈清仪:“我还道是什么。纵然雪莲无价,它们于你应是无用。难得我允人一回交换条件,沈大侠不换些更有用的?”

“就要雪莲十朵。”

“你要雪莲何用?”

“救裴谙。”

沈长风愕然。

他回神又望向马车,马车在风雪中看不清楚,似远似近。沈长风说:“雪莲......难救。取心头血的伤,药石无医。你不会不清楚。”

沈清仪道:“能与不能,便与你无关了。”

沈长风看着沈清仪,眼中流露出些哀怜来。他笑道:“这些念头,我也曾整夜整夜地想。你既然甘愿自欺,便随你吧。”沈长风按住沈清仪的肩:“雪莲允你。我去叙叙旧,还请你移步。”

沈清仪踌躇着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冷冷望着沈长风,纹丝不动。

沈长风冷道:“沈大侠,浩气盟内,悲生殿前,容不得人轻纵。”原立于沈长风身侧的下属也几步上前,强硬地作了“请”的手势。

沈清仪望着二人沉默片刻,向一侧缓缓退了一步。

沈长风缓缓走近马车。他伸手撩开门帘一角,马车内涌出的暖气将他的指尖灼得一抖,门帘又落了回去。他撤回手,将身上沾满寒气的大氅脱下,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厚重的大氅掉在他身后的地上,堆成小山,滚上了污泥。

-

沈长风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眼睛中。

原来裴谙听见外面的声响,早已定定地望着门帘方向。三载未见,沈长风被那双眼睛撞得乱了心神,立在原地不得动弹。

裴谙嘴角扯出一丝带自嘲的笑:“沈天骄。别来无恙?”

沈长风启唇几息,未能找到声音。他亦自嘲地笑笑,走近裴谙榻侧坐下,避开裴谙的如炬眼睛,端详他的面容。

华山雪寒,马车内却火炉正旺,暖融融的。

“不曾想你能瘦成这样。”

“裴谙福浅。”

沉默半晌,沈长风道:“我负了你。”

裴谙不应。

沈长风苦涩地笑了笑:“近几年听着沈清仪的消息,不时会想,若我身在他那个的位置——”

他眼中露出些许羡意。

裴谙问:“终究我棋差一招。裴谙是将死之人了,尊驾还有何贵干?”

“不空关、日月崖,”沈长风猝然转而谈起浩气盟内的事来,“你走以后浩气盟都夺下来了。当年保下来那些潜伏在世外坡的暗桩,都依照你我的计策,在打日月崖前夕潜入日月崖,又和我们里应外合,汇合了。一个人都没有死。一个都没有。”沈长风低头,食指在裴谙床榻边缘点点画画,“阿千——就是那个十七岁的长歌小女孩儿,哭着闹着要去当暗桩给爹娘报仇的阿千——我见她时她的腿受了伤,大夫正给她包扎着,她知道自己立了大功,只顾对着我高兴地叽叽喳喳,像只麻雀。去年她嫁了一个长歌弟子,叫郑云霄,你不认得,是前两年才从地方来总部的,是个好男儿。“

沈长风不看裴谙,将头深深埋下去,对着地板自顾喃喃着。

”裴谙哪。你走之后,时间就冻结在那一天了,天地都是一个不变的牢笼。我在其间不人不鬼,醒着不像醒着,睡着不似睡着;直到日月崖打下来的那天!那天我看着我们所有安插进去的暗桩全都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就想,如果曲霍萦不死,那天你还会站在我身边,我们会在城头一起俯看日月崖满城的血,阿千的血,六六的血......或者去世外坡一起抠嵌在土里的骨头和衣冠,只为能多立几处衣冠冢......

他们一个都没有死。那一天,时间好像终于动了,光阴也有变化了。”

裴谙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顾秉正战死了,庄荨月被恶人查出来了,被害死了。“裴谙才张口,沈长风便道:”我知道,她爱吃绿豆糕,我年年都给她坟上带些;你同她有旧交,我也带了你的那份。

李煜琦死了,两年之前,十月二十九日,打世外坡的第二十七天。你也许不记得他,他就是杀曲获萦那日守在阁楼外面的天策天丞。你该也恨他吧。都是我贪功冒进。你走之后那一年多,除了打仗,我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想不到。那时浩气连取了不空关和日月崖,我想世外坡有暗桩余部,便接着去打世外坡。那场败仗打得很惨烈,李煜琦在协助右军突围的时候战死了。

当年的事,只有你、我、他和唐祠颍知道。唐祠颍死了,他死了,你不在,世间就只有我记得那事了。可我不能和任何人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在冬天的某些日子里突然焦躁易怒或者郁郁寡欢。人们都感觉出来了,但他们每一个都不敢问,我也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真羡沈清仪。我又恨沈清仪。他能在你身边,他能日日夜夜看见你,还可以什么也不知道,谁也不喜欢。我写信告诉他那些必须说的往事时,我一边恨他能知道,一边又庆幸,幸亏他非知道不可,不然这些事憋在我心里,我会发疯。我会在这日复一日的风雪里发疯。雪声太吵了!可它日夜不停。你明白吗,裴谙?雪声日夜不停!”

沈长风不知何时死死盯着裴谙。裴谙看他笼在暗影中的脸模糊不清,那双似有水汽又布满红丝的眼睛却熠熠生辉。裴谙敛睫,目光停在沈长风紧紧攥着他被褥的手上,那只手的食指有一枚草纹玉戒。

那枚戒指内侧,是一道箭痕,箭痕里还曾交融过他二人的血。

裴谙道:“是啊。雪声日夜不停。”

声声里都是往昔不堪回首的鲜活年岁。

二人沉默下来,沈长风这时才听见自己说完话后的声声喘息。

沈长风又重复道:“是啊。雪声日夜不停。”

裴谙慢慢听着那喘息声,听它一下比前一下极轻微地更缓和绵长一些,直到少年的白马一路莽撞地狂奔到今日,直到沈长风呼吸如常。

沈长风再开口时,嗓音有些低哑:“裴谙,你尽可笑我,也尽恨我事到如今还烦扰你。这些话我同旁人说不得。

我对不住你。少时诸事艰难,没少过举步维艰的时候,那时我总怕自己有朝一日在这路上走不下去。如今我真不想走了,可我被从前的自己、被旁人推上这个位置,我想停也不能停了。“

他的眼睛又突然清明了些:”我会走下去的。裴谙,我向你保证,我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走到我死。

我就在这里等你来取我性命。“

沈长风说完站起身来,往马车外走去。裴谙闭着眼,听他把门帘掀起来。

裴谙唤:”长风哪。”

脚步声应声凝住,寒风吹着车帘,冷气涌进马车内来。

“再来一次,三年前你还选这条路么?“

沈长风顿了顿,呢喃了什么。那声音太轻,消散在了华山无边的风雪里。

一声轻响,马车车帘回落,撞上了车门的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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