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数日里,天山顶部巨大的冰面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天空澄碧如洗,一点苍黑疾掠而过,是只双翼展开的鹰。鹰目纵览辽阔大地,白雪茫茫覆满山头,雪地里有团白影在动,那是察觉到危险逼近的白兔。
兀地,苍鹰一个回旋,毫无犹豫俯冲大地,利爪伸出,溅起一片飞扬雪尘,再看那指爪之下,却并非白兔,而是只沾了白雪的酒竹筒。
苍鹰轻捷地掠过冰面,爪子一松,酒竹筒落进一人手中,鹰的翅膀顺势收起,稳稳当当地停在那只手的臂鞲上。
手的主人脚蹬军靴,原地跺了跺,军靴乃是皮革制成,坚韧柔软,没有铜钉等硬物武装,但跺在那裂缝边,仿佛重斧坠地,直接砸下一块厚厚的冰,在水中沉浮出闷响。
苍鹰紧盯冰面,似乎能看到循声而来的鱼。
“还没到化冰的时候,好端端的,真煞风景。”
含着醉意的声音从雪地那边传来,那堆白雪里变戏法似的钻出一个玄衫男子,他在冰天雪地里出现,竟像是从酣睡中被唤醒。
李定掂了掂手中的空酒筒,道:“天山雪酿的酒叫‘雪台’,看来你已尝过了。”
韩渡嘴角挂着醺然的笑:“浅尝辄止,不尽兴。”
派去取酒的士兵还未回来,跟着靖王出来捕猎的兵士都被打发到老远之外,二人绕着天湖缓行,苍鹰见主人迟迟不发出新的指令,百无聊赖,忽地一下张开翅膀飞向高空。
韩渡目光追逐着湖面上鹰的倒影,眼底清明:“听说靖王治军严苛,军中从不设军妓营供人玩乐,现在我一瞧,传言不大像真的。”
李定眉尖一跳:“你查得很清楚么——那是罪人之后,流放到边地的女眷大多挨不过去,赏给将士勉强能在军中苟活,若在这里安家置业,还能稳定军心,有何不妥?”
“呵,你以为,有这种‘物资’便掌握了筹码?”
听他语带讥讽,李定沉下脸:“你是来送情报,还是刺探情报?我念在兄弟一场招待你,可没闲功夫打机锋。”
韩渡被“兄弟”二字刺了一下,冷眼看定他:“你知道月下香吗?”
长风从山坳处吹来,卷起深色衣摆,两个人的倒影在巨大冰面边缘,渺小得如天地间随意甩上的墨点。
又有几个墨点移动过来,酒香自坛中遗漏,飘散出一片无形的痕迹。
“回去!”李定喝道。
送酒的亲卫大吃一惊,一声没吭掉转马蹄原路返回。
韩渡看了眼满当当的酒坛,遗憾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好的帕子。
帕子上沾着馥郁惑人的脂粉香,香味格外新鲜,很像就近在哪里捞的。
李定一闻那味道,就问:“你怎么随身带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韩渡冷笑,拈着帕子一角:“我把这玩意给你看了,你跟我去趟西域。”
李定:“我是天山守将,私自出关依律当斩。”
“行吧,随你。”韩渡竟也没坚持,一手将帕子抖开,“瞧瞧。”
帕子做工简陋,不是中原制式,上面绣的却是中原文字。
是一首小诗:昔年听羌笛,未知何许声。今日听笛音,已是曲中人。黄沙三万里,吹散多少恨。
湖畔日光明澈,将小小一方帕子照得清晰无比,不仅照出一字一句,也照出斑斑泪痕。
“自以为手握利刃,却没想到这把利刃早就沾了自己人的血,”韩渡从李定手上拿过酒竹筒,顺势将帕子塞进他手心,“你们这些玩弄权力的人啊,好笑得不得了!”
李定冷冷道:“韩渡,难道你以为,我要信任一个丧家之犬?”
韩渡神色一变,紧接着耳边一记风声,原是李定抽出别在腰上的长鞭,在空中震出“啪”的一声炸响,鞭梢如挟雷火之势照着他的脸抽来。
“啧。”韩渡腰一低,后翻躲过鞭势,手中剑气释出,竟与长鞭碰出兵戈之声!
两人斗得遍地白雪飞溅,有兵士远远瞧着,只觉眼花缭绕,摄于纵横山间的气劲,完全无法接近半分。
远在驻军营地的北庭都护荣长缨亦察觉到这阵凌厉动静,听罢手下禀报后,又等了约莫小半时辰,营帐被人一把撩开,靖王眸底压着怒意闯了进来。
荣长缨负手站立,面前是西北境庞大的沙盘,道道山川起伏跌宕,如大地的脊骨。他目光微沉,内里敛着历经沙场后铁铸般的精魂。
李定喘着气望向他,这个手把手教会自己征战之道的老将,城府谋略堪称顶尖的镇国帅才,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稍稍平复心绪,道:“韩渡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消息,我比较关心,你是否知情。”
荣长缨不答反问:“陆栩是你的开蒙老师,他教给你所谓善恶,而我教给你所谓生死——殿下,你万军丛中来去,更看重哪个呢?”
李定沉默良久,直到喘息皆定,方道:“我等戍边军士,所谓生死,又为了什么?”
“为了生存!”荣长缨凝视他的眼睛,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时候若心存妇人之仁,毁掉的将是整个荣家,整个西北防线!”
“西北不止一道防线,”李定目视搁在二人之间的沙盘,“沈庭燎手里的玄关,你我筹谋至今,未曾窥其全貌,不是吗?”
荣长缨眉头蹙起,听他续道:“年前那场大捷,也是舅舅为我双手奉上的一场戏吧?看来这些我不知道的‘盟友’真的做了许多,舅舅用来引诱他们合作的筹码,还能在手里攥多久?”
“趁势而为,这是天意,”荣长缨缓缓摇头,“正道已被抛弃,我们身后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涉险。”
他的口吻放得柔和:“殿下,这些年你看在眼里,应当清楚我们的处境。”
“我知道。”李定看着他,点了下头,“只是没想到,你承认得这么快。”
荣长缨笑骂:“臭小子,你气势汹汹来问罪,我还能怎样?不过,有件事得说清楚,玄关不完全是筹码。”
李定:“哦?”
“监察司是硬茬子,让恶鬼去下这个口,等他们咬得你死我活,届时玄关唾手可得。”荣长缨微微一笑,“邪魔入世虽然已是定局,但天下还得是我大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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