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照,你总是不快乐。”
沈庭燎一怔。
“你刚到宫里住的时候,朕总希望想法子逗你高兴,”嘉和帝按了按眉心,神色像是长辈面对棘手的孩子,有些许无奈的笑意,“你一直都是那样,待身边人不错,可唯独忘了自己。”
“我……”
“朕原本以为,你师兄那种玲珑剔透的人,多少可以解开你的心结。”嘉和帝顿了片刻,问,“可为什么,明明你高兴的时候多了,难过的时候也那么多?”
天子的眼球已然浑浊得如垂暮老者,可眼底还蕴含着沈庭燎熟悉的那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嘉和帝没再继续说下去,沈庭燎知道他在等一个回答。
“发乎情,止乎礼,固有遗憾,并无后悔。”沈庭燎抬起头,“圣上不也是如此吗?”
嘉和帝听了,竟是笑起来,他道:“你怎知朕不曾后悔过呢?”
沈庭燎露出一抹惊愕之色,就在他还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时,嘉和帝对他道:“你去吧。阿照,别忘了朕对你说的话。”
沈庭燎足下生根,一时难以动弹,他问:“时辰还早,我再陪你下盘棋?”
嘉和帝笑骂:“朕病成这样,你还想占便宜?”
沈庭燎笑了笑,眸光流连他的脸:“那我去了,伯父。”
嘉和帝没应声,只是坐在原处看他转身离开,目光温热。
大殿内静悄悄的,咳嗽声激烈急促。黄秀捧着药碗进来,将染血的丝帕收拾干净:“圣上,小郎君难得心软,怎不留一留?”
“朕这辈子,能留住的又有几个?”嘉和帝瞥了眼药碗,“还喝这劳什子作甚?”
黄秀在宫中多年,逢人都笑眯眯的,但他知道自己这时笑得很难看,眼眶里泪珠子冒了出来,沿着褶子曲曲折折地往下淌。
“年纪大了,不、不中用了。”他慌慌张张地抬袖擦眼睛。
“你得中用,”嘉和帝道,“麟趾刚继位,需要你。”
黄秀连连点头:“老奴省得。”
嘉和帝:“朕小时候你就陪在身边伺候,论起来咱们是认识最久的。”
黄秀:“几十年过去了,老奴第一次见圣上那会儿,圣上才三四岁呢。”
“那时你不也是个半大小子么。”嘉和帝笑,“朕挑人的眼光不错。”
黄秀帮他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能跟着圣上,才是老奴的运气。圣上,老奴扶你去榻上歇着吧?”
“不用。”嘉和帝摆摆手,顺了会儿气,道,“黄秀,雪臣那个孩子,当年是你送走的吧?”
黄秀擦汗的手猛地一顿,然后剧烈颤抖起来。
咚!
双膝重重磕在地上,老内侍垂着头,老泪纵横:“你们……你们都是老奴亲手照顾长大的孩子,情分深,情分浅,总比别个不同。魏王殿下在乱军中自尽,尸骨被马蹄践踏得不成人形,他家奶娘哭着来求,老奴、老奴硬不起那个心肠……圣上,你要治老奴的罪,老奴心甘情愿!”
“行了,以前怎没发现你这么能哭丧。”
“朕不怪你。”嘉和帝道,“朕见过一面了,他的孩子,很好。”
黄秀抬头看他的脸,心中酸涩非常,眼泪还是一刻不停地流。
“换个地方哭,让朕一个人待会儿。”嘉和帝道,“起来,别挡朕的光。”
内苑的海棠花谢了。
巨大的麒麟神像俯仰天地,睥睨着整座华丽皇城。大片蔷薇在海棠凋零后次第盛放,于是麒麟脚下依旧花团锦簇,明媚喧妍。
沈庭燎带着玉镇纸出得紫宸殿,心中的动荡在阻止他离去,内苑风景如旧,使他不由自主想在其中驻足。
路径选得偏僻,沿路没遇见多少宫人内侍,偶尔碰上了也是低着头问候,行步匆匆。帝位更易,内廷往昔的平静注定要被打破。
沈庭燎走到御苑,不期然在麒麟神像旁看见温越的身影。
他没问对方为什么突然出现,而是走过去:“师兄,你感觉到了?”
温越:“不错。”
神像造型轩昂,当初建造的工匠想必倾注了所有灵气,纵是一尊塑像,也被雕琢得神性焕然,流光溢彩。
“站着发呆没意思,陪我走走?”温越道。
沈庭燎:“你方才难道不是在这儿发呆?”
“我在等你。”温越抬手拂去他肩头落花,“知道你不会走。”
沈庭燎抬步:“去西风院。”
御前监察使中的“御前”二字是到沈庭燎这一代才成为半个虚名。沈誉在位时虽然设立了白马营这种常年巡视四境的军署,但他本人多数时候都坐镇帝都,随侍帝王身侧。
沈誉,字西风。嘉和帝曾赐予他一把宝剑,也是以此为剑铭。
西风小院空置两年有余,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父亲当年也是太子伴读,很得先皇喜爱,有时会留宿内廷。”沈庭燎抚摸了一下廊柱低处的粗糙刻痕,“留宿次数多了,干脆就单独给他辟了个院子。”
这些刻痕很明显是几个人的身高记录。
温越比了一下:“三个人。令尊,当朝天子,还有,魏王?”
“不错。”沈庭燎道,“魏王李钧生母早逝,与圣上一同在中宫膝下长大,胜似一母同胞。后来东宫要纳太子妃,魏王自然出去开府成家,但往来内廷,关系依旧亲厚。”
温越:“祜桑·阿列赞跟随魏王身边做过多年幕僚,你我已知月下香极易引动恶念,那场叛乱是否仍然存疑?”
“自从得知月下香之事,圣上心里是动摇的。”沈庭燎停顿片刻,道,“可无论如何,一念之差,也有那‘一念’的存在。对他来说,唯独这点最伤人。”
温越颔首:“这就是他不肯触碰尘封往事的原因了,哪怕你已将疑点摆在他面前。可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真的好吗?”
沈庭燎:“或许对他而言,放下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微风拂动,带来一阵蔷薇花香,二人转头看向远处麒麟神像的身影,还有紫宸殿巍峨的檐牙。
老内侍黄秀坐在门槛边打盹,影子在光洁地砖上缩成矮胖的一团。周遭帘帷悉数被撩起,窗扉大开,日光如碎金闪烁,携着初夏勃勃的生机,尽情洒落在空旷的大殿中。
嘉和帝微微扬起脸,感受那股温郁葱茏的气息,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他刚刚入主东宫,看得见荣妃明艳的笑容,太子妃清丽的脸庞。他在花园里坐着,陪妃子们玩翻花绳,累了,便呼唤站在一旁的少年——
阿誉,孤乏了,走,去你的西风院坐坐。
阿誉,阿誉?
也许是恍惚间,有人淡淡应了一声,臣在。
他便满面笑容地闭上了眼睛。
……
长乐廿二年,山陵崩。嘉和帝李钦辞世,享年五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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