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嗯?”
“不是要给我赔罪吗?”
“我以为这样陪着你,多少能让你心里好过。”
“此话怎讲。”
温越轻叹:“他以大宁帝王身份归葬北邙,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功业千秋,此行已成圆满。我知你是伤怀,不愿显露人前,可修道者秉性持正,亦当坦然于生死。”
“我明白。”沈庭燎沉默片刻,问起另一事,“董含章选择彻底放手,其实是得知了董含光的婚事,对吗?”
“不错。”温越轻摇折扇,“所谓攻心为上,一石二鸟,为兄的行为也算是卑鄙了。”
“……”沈庭燎道,“幸而你没说成一石三鸟。”
温越笑:“术业专攻,西南那只老鸟,就交给你朝堂上那些朋友料理吧。”
钟鼓声鸣,阙楼出现帝后与百官,四下霎时安静,只听得哀乐奏响。
戴着不同形貌面具、身穿各色服饰彩绘的仪仗队伍步入高台,帝王大行,人神鬼皆来拜祭。在“众生”四周,象征玄武、朱雀、白虎、青龙的四方正神显迹,拥托出正中祥云饶身的麒麟神。九州大地神光耀世,歌舞乐声上达九重天,祈愿帝王乘麒麟而去,护佑国祚久长,四海升平。
封子彦在台下仰着头,看得心中酸楚。嘉和帝一生仁政爱民,但至死都没看见四方正神重返人间,恩泽苍生。
舞祭,实则在用舞蹈讲述故事,取悦神灵。沈庭燎瞥一眼禁宫中巨大的神像,麒麟威武秀丽,一双眼珠在略暗的天幕下,深邃得像无尽苍空。
祂看得见么?
场内一阵骚动,沈庭燎收回视线,发现是白明月出现在了高台。
她穿的竟是羽衣。皎洁如雪,明明如月。
教坊司第一美人自然有非同寻常的美丽,一旦那水润乌黑的眼眸顾盼有情,曼妙如烟的身姿翩然摇曳,很难不让初见之人失魂落魄。
鼓点声起!舞娘腰肢拧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弧线。
即使是看过她跳舞的人,也在此时此刻瞠目不已,那是怎样一种优美又疯狂的舞步——
华丽,凄怆,要把一切热的、鲜活的生命付之一炬,迸发出令天地失色的光彩,是鹤垂死前不甘的引颈,是蝶折翅前挣扎去嗅的一缕香,是千万人刻骨铭心,夜来难枕无法忘却盛大的孤独……
李临阙怔然看着,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喜悲,眼角无自知地落下一滴泪来。
原来她有那么伤心,她的伤心是为了今天的舞祭,还是本来她就是用伤心捏成的人?
那些原本熟悉的人,怎么忽然就看不懂了呢?
李临阙摸了摸胸口,那里堵了一团乌云,闷闷的,不痛,也不痒。
鼓点蓦然加快,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高台舞者身上。
旋转,旋转,她张开了羽翼,仰起纯洁无暇的脸庞,她望向月光停驻的高楼一角,在曲调最哀转最惊心的那一刹,她竟展颜一笑,像空谷幽兰坠落红尘,终于绽放出那蚀骨的风情,成就独属一人的绝色——
她知道他在那里。
沈庭燎那双清透眼瞳中倒映出憧憧鬼火,一片惊呼声中黑色火焰将羽衣灼烧,高台上的女子被一阵大风连着鬼火裹起,天空中破开一道可怖裂口,眨眼将她吞没!
变故突生,沈庭燎扬手,接住半空中抛来的银色发簪,簪上云破月出,佳人独往,原来那晚她的确抱了永别的决心。
他抬头,天幕裂隙复又张开,这次是一只血红泛紫的眼球,阴冷黏腻地望着他。
直到那颗眼球消失,月亮都没再从天幕出现。
钦天监监正杨璀大氅下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他的脚软了,手上动作却未放缓,道道符咒随风燃起,将圆月逼出一角。
另一边淮王发了急,大声道:“奏乐!我看谁敢在这里乱来!”
天子对弟弟的决策没发表任何意见,经此一事,观礼的百姓已是惶惶不安,但碍于天子一行都还守在原地,也没人慌乱逃窜,只是个个缄默噤声,让这场大行舞祭进行到底。
温越折扇挥动:“好难闻的魔气。说起来,你这位皇帝表亲,也算是个倒霉蛋了。”
还是皇子时就兄弟倾轧,登上大宝后又遭最信任的手足背叛,不幸赶上九州势乱,邪神作祟,恶鬼潜行,就连死也死得不安心,祭礼上竟还有魔物来捣乱。
见沈庭燎在看手中银簪,温越道:“怎么,放不下?”
沈庭燎摇头:“她与恶鬼配合做这出戏,只是为了将我算计彻底。”
“师弟好冷的心肠,”温越感慨,“她看你的眼神分明复杂又纯粹,复杂的是算计,纯粹的只是爱而已。”
沈庭燎:“你能看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毕竟以某人的风格,恐怕又要肆无忌惮质疑无上剑道本义。不料这回温越笑了笑,说道:“到了该懂的时候,自会懂得。”
沈庭燎蹙眉:“什么叫该懂的时候,你不要——”
“师弟,这是大行舞祭,你身为臣子晚辈,不专心观礼,是否有悖人伦?”
“……”沈庭燎嘴角一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刚刚大放厥词说先帝是倒霉蛋的,又不知是谁。”
温越:“他是个好人,不会怪我的。好了,是师兄不对,不该胡言乱语。”
当晚,沈府东厢。
厢房布置得清雅简朴,除了墙上挂了几幅前任大学士陆栩的亲笔书画,剩下的装点只有些许瓷器。
冰裂纹的门窗皆以浸过桐油的桃花纸封住,在大风天也能经住吹打,但就在这没有一丝风漏进去的内室,瓷器竟在多宝架上兀自轻响,如成精魅。
温越盘膝端坐榻上,一旁香炉内烟气早散,沉水香的气味萦绕满地。蓦地,他睁开双眼,掌中凭空出现一柄月华般的长剑,兰池嗡嗡鸣响,一滴血珠子自剑锋滴落,被另一只手接住。
那只手的指尖,有道浅浅伤口,一看就是剑风又快又利,连剑的主人都没能躲开。
温越将剑身血痕吹去,长剑光华闪动,重新没入内府。静室无灯,朦胧月光透过桃花纸漫进来,隐隐照出他眉间一片霜雪。
在未被月光照到的暗处,薄薄霜华爬上冰裂纹窗,仿佛当下岁值隆冬,寒气入骨。
温越静坐片刻,窗外寂静无声,很好,师弟没被惊醒。
自从“衷情”一事后,沈庭燎就不肯再与他同睡东厢。
温越低头捻了捻指尖血,这无疑是他问询无上剑道的一次失误。无上剑道以清净道为根基,历来修行者皆寡淡七情,无意六欲,上通天道,下达幽冥,以至比肩天地,跳脱五行,遁入逍遥境界。此道艰深险峻,若在高峰处转头寻路,往往九死一生。
姬小楼警告过他这一点。
“你偏要去试?”
“大道无常,灵台指路。既然我的心意已经变化,那就去做。”
“哪怕会死?”
“死亡并不可怕,小楼,可怕的是没有真正地活过。”
内府中那滴心头血感应到起伏的情绪,不知牵动何处,生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温越忍着这阵疼,施术除去指尖血迹,他眉目霜雪化开,变成冰冷水珠滴落,这张脸罕见地透出了那股少年时才有的混不吝的神气。
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修行路清寂,纵红尘中识得万千情意,也只是路过一观,譬如衣上尘土,挥手可拭。未曾想等闲天地,唯独放不下一个爱恨痴缠的眼神。
温越心道,他是我师弟,我便是喜欢了他,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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