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沈二人回头看,见一口清漆棺材打头,后面是几个麻衣素服的人,除此之外整支队伍堪称简陋,连一套像样的葬仪都没有。
沈庭燎:“不像穷苦人家,也不是送葬。”
李临阙:“那是什么?”
“看似莫名其妙抬着棺材招摇过市,目的很可能只有一个——”沈庭燎侧首,看着抬棺队伍从身旁过去,然后将棺材往御史台门口一撂,话音落地,“闹事。”
应景似的,打头一个男子立刻哭天抢地喋喋不休起来。
李临阙眼都看直了:“阿照,这,这个人好像是在骂你。”
“飞来横祸,”温越在沈庭燎鬓边抓了抓,“你是不是带点霉运?”
“别胡说。”
那人做家丁装扮,看模样是个得力心腹,一张嘴连哭带唱,端的是声泪俱下,字字泣血,说的是御前监察使严重渎职,罔顾人命,疑似勾结邪魔道,戕害朝廷命官。
很快就引来一群看热闹的。
“那姓沈的横行无忌惯了,跟关外鬼物勾搭不清,我家少爷就是在西域发现他们的勾当,才被他杀人灭口!平时装得道貌岸然,谁承想是这种货色,老爷夫人好心将少爷送去跟他历练,可结果……现下主家一个个病了,我等死活也要分辩个好歹来!”
沈庭燎:“算算时间,西域护卫队应该回京了,这是那个都虞侯的棺材。”
温越:“嗯。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有人执意要整你,恐怕不能善了。”
李临阙:“阿照,你有麻烦了么?要不要我去找皇兄帮忙?”
“不必。”沈庭燎审视人群,“阿宴,你先离开。”
李临阙:“啊?”
“别横生枝节。”沈庭燎拍了下他的肩,“走。”
李临阙是个听劝的,点点头道:“那你们当心啊。”
说罢小步快跑着远离了是非之地。
温越回头看看,问:“他出门,知道跟着内卫吗?”
“以前是不让跟,但最近圣上暗中安排了人,总有一天会发现的。”沈庭燎道。
温越笑,看向作势过来的人,问:“现在怎么办?”
沈庭燎没说话,而是径自朝丧葬队伍走去。此举着实出人意料,那几个穿丧服的人立时顿住脚步。
他常年斩杀邪魔,身上煞气不轻,加之神色冷淡,愈靠近愈叫人畏惧。还未走到那家丁面前,对方就一手扶在棺盖上,竭力镇静道:“你、你是谁?”
“骂了我半天,不知我是谁?”沈庭燎嗤笑,屈指敲敲棺盖,“以监察司行事作风,要杀区区一个凡人,惹得出这么大阵仗?”
家丁:“你还敢在这里大、大放厥词!诸位听见了吗?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真不知手上沾着多少人命!”
沈庭燎无视指责,垂着眼皮看他,道:“你家老爷只封了县伯,家中却有超乎规制的珍玩,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干,哪里记得还生出个有血性的儿子。沈某只是没那闲工夫管,不是管不了。”
他笑了一下,露出一点森白牙齿:“不过都虞侯与我同袍一场,便算我的兄弟了。回去叫你家老爷掂量掂量,自己和棺材里躺的这个,谁会死得更惨。”
那家丁本想带人与他厮打拉扯,把戏做大,如今却吓破了胆,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乍青乍白,无计可施。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温越摇头叹道:“你家少爷是个可怜人,生前爹娘不爱,死后尸首还要被利用,这股怨气不散,家门必有灾殃。”
这人与沈庭燎一路,却始终维持着看热闹的姿态,还有闲工夫替他家唏嘘,家丁惊恐地瞟他一眼,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忽听一声洪钟大喝:“何人在街头闹事!”
京畿督卫军统帅赵思明领着一队人飞马扬尘赶到近前,扫视一圈,问:“发生何事?”
家丁一喜,连忙道:“赵将军,你可要为我家少爷做主啊!”
于是将那些个冤屈叱骂的话又云了一遍。
“放屁!”赵思明振声,将那家丁惊得一抖,“官府都核查过,那边邪物出没是突发异状,与监察司毫无瓜葛。你家主人不服,大可递状子抗辩,少在这里搅得大家伙儿没安生。要是我那都虞侯还在,见你们这样闹,指不定一鞭子先抽你脸上!”
家丁兀自挣扎:“这话从何说起,我家——”
赵思明打断他的话:“把都虞侯带回去好生发丧,明天老子要去吊唁,再看到你们将他这么糟蹋,老子就连人带棺材接回督卫军亲自送葬!”
说完向温沈二人道:“季逍不在大理寺,去梁府。”
原本是要找季逍商量梁鉴的公案,结果中途出了点岔子,大理寺卿在梁府耽搁下来,索性请赵思明向二人带话。
梁府早年是裴氏宗族老宅的一块地,裴家诛了九族,家产被抄,许多宅地被拿出去售卖。毕竟是曾经煊赫一时的京城世家,这些宅地分散各处,林林总总倒手来倒手去,而今已瓜分得差不多。梁府所在之地,乃是早先裴氏子弟读书的一处别院,地方不大,胜在清幽雅致,家中屋舍能看出少许衰败的痕迹,像被人精心养护着,但又希望能留下陈旧岁月的一段遗风。
经书斋穿过一道水榭进入梁宅内室,不少大理寺的人在整理书卷,季逍做事严整,书卷一摞摞有条理地摆放,沈庭燎沿路看去,物异、志怪、风水、方技等名目繁多,包罗万象。
“听说兰台令过目不忘,二十岁点探花,是那一科最年轻的进士。”温越道,“以他之能,检点书海,条分缕析,的确有可能挖出几段秘辛。”
沈庭燎:“或许,这就是他执意留在兰台的原因。”
梁鉴起居的内间布局宽敞,床榻等用具颇有江淮风韵。大理寺卿负手站在一幅冶春图前,回身向二人略一颔首,道:“这里设置了术法机关,术师解不开,需得你们来看看。”
沈庭燎上前,细看画中山野绵延,游人两三,或提灯,或扛锄,行走于落花小径,一派清新明润之象。
“原来是这样。”他道。
季逍:“怎讲?”
“相思门杀人,多为夺命,但有时也会帮雇主取得目标手中的一样东西。”沈庭燎解释道,“用来藏物的地方必须稳妥,他们有一种独门术法,叫做‘灯影笼中’,合幻术之理,将物品置于应见未见之处,如此做到不着痕迹。”
温越:“藏字诀精妙,相思门于此道竟颇为擅长。”
“若非我与他们打交道多,也想不到这一点。”沈庭燎道,“梁鉴屡遭暗杀,想必就是为这里藏的东西。”
季逍:“你能破这灯影笼中的术法?”
沈庭燎摇头:“此乃相思门不传之秘。但‘青石旧巷、红灯影戏’的谜面十分简单,这幅冶春图要解开,只需一步。”
说着,他拍了下腰间剑鞘,一小截雪亮剑光闪过,拇指指腹霎时迸出一粒血珠子,在将坠未坠之际被飞快按上画中雪白的灯笼,那灯笼吸了血,竟透出妖冶的朱砂色。沈庭燎手腕一翻,剑气划过,冶春图一分为二,露出背后一方壁橱。
季逍拉开壁橱,闻得一股扑面的书墨香。
众人将书纸卷册清理出来,堆到房中一张桌案上。
“有两种笔迹。”季逍翻动一本手札,“的确是魏王手书,仅看内容,多用暗语,写得似是而非,是怕被人轻易解读。”
沈庭燎:“另一种笔迹,应是梁鉴。”
“不错,他做了大量注解……”大理寺卿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愕然,他看向沈庭燎,“南疆有种叫紫芝沉的东西?”
沈庭燎:“嗯。是种菌类,长在山林深处阴暗的积水中,据说其味鲜美,吃一口便会暴毙,堪称封喉剧毒。”
他见季逍神色有异:“怎么?”
季逍:“季某早年翻阅案卷,发现南疆有一官员死于无名剧毒,死前留下的讯息中有‘紫芝’二字发音,无人能解,乃是一桩无头悬案。”
温越在旁听着,道:“天下悬案那么多,你记得这样清楚,是为何故?”
季逍:“那两年时间,西南驻军官职变动明显,期间意外死了几个人,当地有过一阵流言,说是巫族下了蛊毒,意在报复。”
官职变动,牵涉巫族……温越眸光一闪:“你是说沧浪台之变。”
去年他们在查周惜芳那条线时,曾发觉巫族之乱与沧浪台之变乃是一前一后发生,正因巫族动乱,西南驻军才无法及时驰援洞庭,遏止人间惨剧。当时的西南都护被罢免官职,不久便郁郁而终,此后董济安上位,独揽南疆大权,坐镇西南十余载。
如今看来,那场巫乱发生的时机和导致的结果,都变得极其微妙。
季逍:“地方结了案送到京司留档,也有人看过后提出质疑,无奈实在没有头绪,只能一再搁置。看来这些陈年旧案终于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温越:“这份秘卷相当有分量,难怪会引来杀身之祸。”
“兰台令无故不会离开京城,也调动不了人手,难以收集证据,仅凭兰台旧卷将诸多痕迹联系到一处,已非常人能及,想必这些年费尽心血。”季逍翻到手札另一页,“根据他的推测,贡拾王子祜桑·阿列赞在嘉和六年的魏王之乱后销声匿迹,而他作为贡拾王后人出现的时间是……长乐九年。”
沈庭燎一怔:“又是沧浪台之变那年。难道两场祸乱中,都有他的手笔,那些年周惜芳在南疆,也是受他操控?”
“不好说。一个被流放的异族王子,想在大宁作乱,背后很可能还有势力支持。”季逍眼神锐利,“线索正在浮出水面,我得去一趟南疆。”
温越笑了:“这年头的臣子都这样一腔孤勇?李家的朝廷看来还有救。”
季逍:“朝廷有获得真相的权利。”
温越颔首:“季大人,此去南疆勇气可嘉,在下替你寻个靠得住的护卫,切莫推辞。”
季逍在这方面向来直接:“好,多谢。”
这厢大理寺众整理手札,按手札注解指引寻找相应典籍,所涉史料繁多,均需一一对照。
到底是怎样的执念,才能令一个人十年间穷尽心力,只为追踪最后的真相?
沈庭燎心中叹息,一边翻看手札,一边与季逍商讨个中细节,只觉季逍此行定是困难重重,要想查明真相,还得先隐藏身份,暗中寻访。
两人大致将思路厘清,季逍又埋首于案牍中,沈庭燎正要叫温越一同离开,却见他师兄拿着火钳,在拨弄一只炭火盆。
方才不曾注意,眼下正是夏日,这只火盆的出现十分突兀。火盆中另有层灰黑之物,与火炭混在一处。
沈庭燎:“清明已过,中元未至,他给谁烧纸?”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扒拉半天,才看出烧的是什么。”温越火钳轻轻一撇,撇出张黑乎乎的纸片。纸片焦黑,烧得不够彻底,隐隐透出几列残破的字迹。
二人看清字迹,一时陷入沉默。
那是封根本寄不出去的手书,没被火焰烧尽的,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我今失君,如杨柳失东风,芳草失斜阳。唯愿来生再携手,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长乐廿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学生梁鉴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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