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跪在溪水边,从水中捧起长剑,水珠自剑身滴落,将他倒影撞碎。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浓重的疲惫感蓦地袭来,他手指抚过剑身裂痕,意识到忘了做剑鞘。
罢了。
走下铸剑台,四野一片漆黑。
脚下皆是熟悉山路,他轻身腾挪,回到濯浪峰宿处。
到了这里才生出一丝异样。
山林沉睡,无限寂静掺杂着冷意裹挟住他,就连因石中火而动荡的内府也在顷刻间凝定。
如果是往年,这样漫无边际的夜并不会令他感到不妥,但当这座山峰活过一次,那种死寂就变得无比难以忍受。
方才消耗心力过大,沈庭燎直觉此时心境不稳,他唇角微抿,稳步向自己房中走去,几只安安静静的木傀儡一跃而起,在房内点了灯,殷勤打水烧火。
沈庭燎靠在门框上看剑,一时无法确定是用棉布裹上,还是做个皮革剑鞘。
他余光扫过,注意到庭院中那一方小小石桌上放着一壶一盏。
是烧春。
一旦留意到,那股气味就愈发难以忽视。
这种强烈的在意直到他沐浴完毕都挥之不去。
沈庭燎走到石桌旁坐下。
有很浅的晨曦在东方隐现。
三天三夜无休止的铸剑,令他的自控力不再维持原状,尤其是在这壶酒面前。
秋风吹过庭院,屋舍内灯影朦胧,四望是一座又一座看不见尽头的山峦。千山万水,年复一年。
——你也在这里等我吗?
他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拎起那壶酒。
寒露凝结在黎明前的草叶上,一线微光照亮露滴,风灯从小径经过,伴随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沈庭燎抬起头。
温越微微一怔,那双薄透瞳孔中游弋闪烁着点点辉光,令他想起旷野里四散的星火与三途岸边飞扬的尘沙。
“师弟!”
他快步上前,清气流转,符印直接点在眉心,沈庭燎闷哼一声,眼睫交错,双眸辉光褪去,清冷如琉璃。
结印的手被捉住:“师兄,我没事。”
温越嗅到浅淡酒气:“醉鬼,半夜喝闷酒是要吓唬谁?”
沈庭燎指指桌上的剑:“看。”
“我还没瞎,”温越拿起剑,“亏得是块普通玄铁,弄点天材地宝来还不知被你造出什么邪物。”
长剑触及他掌心清气,抗拒地震颤着,温越挑眉一笑:“哦?还有点桀骜不驯。”
“我会驯服它的。”沈庭燎头有些昏沉,视线却丝毫不落地锁在温越身上。
一线淡青在苍郁天际浮现,此情此景一如画境。
亦如梦境。
“我看不必了。”温越指骨关节在剑身轻击,“你清醒着么?”
沈庭燎看着他:“也许。”
温越:“择日不如撞日,我教你那套变式。”
巫山剑意辟除邪秽,修习剑法可借剑道意境获得清净。
沈庭燎支着下颌,眼神似醉还醒。
濛濛剑意似初春的雨,而空气中真的浮出了浅浅水汽,在半开的花朵上晕出一片动人薄红。
温越眉梢眼角沾着湿气,一张脸线条愈发生动分明,巫山剑法清净空灵,持剑者心随意动,于无声处看落花,一招一式都是意境。
沈庭燎眼眶中忽然涌出热意,最怕是一朝梦醒还在巫山断肠处,好在时过境迁斯人犹在,有生之年能再见一次花落水流红。
四卷十六式,剑成!
长剑清光濯濯,有种矛盾而洗练的美。
温越扬手一抛,沈庭燎下意识接剑,再回神时兰池剑光入眼,桃花冷香欺至近前。
“出剑!”
心神未动,剑招已横扫而出,兵戈相击,发出清越嗡鸣。
沈庭燎初试剑锋,温越却是笑了。
那是一招“花月”变式。
巫山剑法第二卷第一式。
人生好景如梦如幻,酒醉今朝最怜惜不过堂下花月,既然生有何欢那死又何苦,时光倥偬似乱云飞渡,关山之外还有关山,一捧浊酒再浇不灭已成的春恨——
视线交错,沈庭燎心跳加速,觉出一缕难言的痛楚。
剑气惊动群山,飞鸟自层云间掠起。
他眼眶泛红,十六式贯通经脉,那股放任自由的醉意终于被彻底激发,手腕不由卸力,长剑“铛”地一声掉落在地,脚下踉跄着向前栽去,被人一把接住。
温越措手不及,顺势坐倒在石桌旁。
“剑道高手很难被半坛酒放倒,除非是自愿。师弟,你是自愿的吗?”
怀中人眉心蹙起,显然醉得不轻,答非所问道:“师兄,我在后山道观,遇见一只狐狸精。”
温越失笑,抬手轻抚他眉额:“然后呢?”
沈庭燎:“师尊在道观里养狐狸精做什么?”
“那是只男狐狸精,自小生长在巫山,并非师尊灵宠。”温越口吻温和,“你见到他真容了吗?”
沈庭燎:“没有。”
温越:“这只狐狸精,天性好色,不敢见你,恐怕是担心自己把持不住。”
“嗯。”沈庭燎轻声道,“师兄,你不是狐狸精,为什么不敢见我?”
温越手上动作一顿。
红尘中阅尽千帆,无上剑道不动如山,他可以有无数种说辞来回答这个问题。
沈庭燎没有等到答案。
“师弟,”温越道,“你为什么不做梦?”
沈庭燎攥紧他胸前衣衫,声线隐隐颤抖:“梦太好,都不是真的。”
晨风吹过云巅,温越闭目,听见草叶沙沙摇动。
他清净了二十余年的道心忽然一阵刺痛,似乎有一滴心头血渗了出来,那么空空落落地悬着,带着朱砂般浓重绮丽的鲜红。
有眼泪扑在他衣襟里。
他听见一句百转千回的真心。
“师兄,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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