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起今日法场中事。
“想当初我与俞大公子还有些交集,那真是豪爽人物,花会上一掷千金,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说的是金陵花会吧?听说是为搏美人一笑?从前各位同僚都以为俞大人忙于公务,博取清名,懒得管儿孙事,哈哈!想不到,也是个肉都藏在壳子里的主儿。”
“可不,俞大人若有俞大公子那份心,稍稍老当益壮一番,秦淮第一名妓薛巧巧的画船上,指不定进的是谁呢!”
满室哄笑。又听倪少聪道:“虽是金陵十里脂粉乡,咱们天子脚下的温柔乡也差不到哪儿去,龚大人初来乍到,下回有空,同大家伙儿一起去见识见识。”
龚维卿语气为难:“在下家中已有妻室,恐怕不妥。”
倪少聪:“欸~龚大人何必束手束脚,你离了西南,还怕老泰山突然查被窝不成?”
龚维卿:“倪大人说笑……”
封子彦隔着一道墙壁听,只觉那龚维卿像个中正平和之辈,大抵常年投身行伍,又比不得做惯了京官的人油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场宴席真是百般不自在。
好在有另一件事转移了众人注意力。
滴漏声声极为平稳,已近午时三刻,厚重窗板微微震动。
隔壁动静也停了下来。
娄玉书比个手势,示意保持安静,随后将窗板推开一道缝隙,声浪携着风吹进来,永定桥头鼓声隆隆,百姓喧闹声不绝于耳。
翘首远望,当朝大理寺卿出任监斩官,端坐刑场之上,监察司白马营统领左谦一身烟青软甲,立于旁侧,京畿督卫军将那块地方围得严实,秋风肃杀,刽子手一瓢烈酒喷于斩刀刃口,明晃晃刀光在秋日艳阳下格外夺目。
俞伯廉跪在刑场中央,乌纱除去,囚服在身,表情麻木平静。
一朝失势,那身官气也荡然无存。
“行刑。”
“斩”字令牌落地,那口喋血大刀举起,四下静了几分。
尸首分离,血溅三尺!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二人看了一会儿,见尸体被抬走,兵卒上前冲洗街面,方重新合拢窗板。
“没有曝尸街头,已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娄玉书道。
“两淮经济通达,他在任时官声极佳,用心经营过仕途,做了不少得民心之事。”封子彦斟酌道,“可惜权欲熏心,走错了路,背负上那么多人命。”
刚目睹杀头那一幕,他心中多少有点不适,瞥见娄玉书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只好挑出一枚糖渍梅子含在嘴里,竖起耳朵接着听隔壁动静。
“鄙人新得一朵百年灵芝,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龚大人何时得空,尽管差人拿去,也好孝敬高堂。”
“我父母早亡,大人好意心领了。”
封子彦听得心中冷笑,这帮人恐怕早摸清了龚维卿家世,故意诳他哩。
“哎呀,真是太失礼了!我自罚一杯,龚大人莫怪。”
一时推杯换盏,各自逢迎。
娄玉书抓起丝帕擦嘴:“听出名堂没有?”
“倪少聪想拉着龚维卿‘上船’,但气氛颇为尴尬,”封子彦思索道,“龚维卿态度不冷不热,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董济安的意思?”
娄玉书:“西南都护乃封疆大吏,比之两淮转运使,分量还要重一些。”
封子彦:“龚维卿出身平平,在军中得到董济安赏识,才得以平步青云,董济安膝下无子,听说蜀军里头,还有‘半子’之说。不过监察司那边既然有所怀疑——娄师兄,倪少聪的那条‘船’,到底是哪家的?”
“自己看。”娄玉书神秘一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丢给他。
封子彦接住,一看封皮:“品、品花小鉴?”
到底是从小言行规矩的少年人,耳根子都憋红了。娄玉书哂笑:“翻开瞧瞧。”
封子彦翻过几页,才发现那是伪装起来的朝中关系图谱。
“倪少聪堂兄的侍妾的母亲……是荣大将军早逝的发妻的乳母?”封子彦目瞪口呆,“这种关系也能攀扯上?”
“烂泥鳅可不是浪得虚名。”娄玉书呷一口酒,“不过,一朝臣子共事多年,随便拉个人都可能沾亲带故,天家还有一大群姑表婶舅呢。光靠亲缘还是不够的。”
封子彦虚心道:“求师兄指点。”
娄玉书这次不再卖关子:“龚维卿是武官提上来的,从未在京中任职,目前来看哪个派系都不沾。自钦天监无常劫预言之后,兵部的位置越发举足轻重。他这个调动看似平常,却颇费心机——倪少聪为此下了血本。”
封子彦惊叹:“竟是如此。”
“老师既然卖御前监察使的面子,让你过来参加春闱,那我能教的就全教给你,御史台言官群集,不是好混的,你要当心。”娄玉书看他几眼,“要是待得不痛快便同我说,有的是地方让你施展拳脚。”
封子彦低声道谢:“那你现今……”
娄玉书:“礼部忙碌大朝会事宜,务必弄出花样,倪大人近来爱好听戏,今日宴席我推了他邀约,想必他心中不快,过两日我得多去戏园子转转。”
封子彦放下心来。
两人吃喝一会,封子彦起身道别,先行离开。
不料刚走了两步,就见隔壁房门被人推开,出来的赫然是倪少聪。
封子彦心底一慌,连忙低头掩去面色,抬手揖道:“倪大人。”
倪少聪两眼敛着醉意,正要出门放水,一见他也有些惊讶:“这不是扶风郡才子嘛,新科一甲进士,你来潘楼酒店做什么?”
这地方来往的非富即贵,一个小小进士出入此地,实在有些不妥。
封子彦迅速思索对策,“我”字还没出口,就见楼梯转角又上来一人。
那人布衣长衫,竟是兰台令史梁鉴。
梁鉴双目瞥向这边,看见他,笑道:“子彦,原来你先到了。”
封子彦心念疾转,忙不迭行礼:“恩师。”
他是新科进士,梁鉴是这一科的主考,叫声恩师合情合理。
倪少聪见是梁鉴约的人,便失了兴趣,对梁鉴拱拱手,摇摇晃晃离开了。
封子彦一路跟着梁鉴来到一处雅间,那人方道:“万幸我是独自前来听琴,否则易出纰漏。”
封子彦:“多谢令史大人。”
梁鉴看他两眼,道:“扶风郡谢清谢老先生是你的老师吧?”
封子彦一愣:“是。”
“你文章有谢老之风,我从前认识一人喜爱他的文赋,科考阅卷时一眼便认得出。”梁鉴点了根凝神静气的香,“谢家宗族虽无一人入朝,并不妨碍谢氏门生遍布天下。”
封子彦:“学生确实怀有功名之心。”
“求取功名是读书人向往,勿失本心便好。”梁鉴淡淡道,“御前监察使的母亲是谢家宗族女,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封子彦五指在袖中攥紧:“学生说的都是真心,否则不会轻易入朝。”
房门“吱呀”打开,抱琴伶人款款入内,微微福身,然后默不作声地在琴台前坐下。
梁鉴笑了笑:“我是故纸堆中人,多说几句皆因前尘故交,你不必忧虑。听几支曲子后便走罢,朝堂之上,进退小心。”
次日。
蜀军在南疆祸乱后逐渐撤离剑阁关隘,只有当地守军还驻扎在此。
剑阁高矣,山势峥嵘,古往今来声名赫赫。
这天望楼之上,卫兵一如既往面对空寂山川,此地经与邪秽一战,更显肃杀。晨光熹微,两侧高山如利剑垂天,直插云霄,星河退避,连月光都显得苍白。
他想起这两夜的血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正出神间,峰峦间忽有两道影子一闪而过。
卫兵睁大眼。
是飞鸟吗?
不,不是。
那是两道人影,山间晨雾弥漫,栈道都看得不太真切,这二人却丝毫不畏,以一种接近飞鸟的姿态从栈道上点水而过,一步数十丈,意态甚是飘渺。
“仙、仙人?”卫兵嘴唇颤抖,忽地福至心灵,又想起邪秽压境时的怪相。
他猛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什么仙人,莫不是鬼怪罢?!
这个念头令他毛骨悚然,转身抡起鼓槌,准备将驻军唤醒。
就在鼓槌即将砸到鼓面的那一刻,一张铁片似的符纸横插进来,硬生生将鼓槌撞开三寸。
卫兵心惊胆战地抬头一看,符纸附于鼓面,上面笔走龙蛇写了一个大字:沈。
他认得这笔迹。
于是立马奔下望楼:“众将士听讯,御前监察使已到剑阁,请速起接迎!”
人在剑阁高地的沈庭燎远远听见下方动静,不由轻啧一声。
“监察使好大排场,果然江湖庙堂闻风丧胆。”温越笑着揶揄,在他身后,千百道剑气倏然林立,因察觉来人身上剑意,发出通天彻地的剑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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