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入死地,沈庭燎便察觉到无边寂静,甚至连方向感都有所缺失,目之所及,唯有困灵锁与桃木戒的光辉,还有与他牵连的另一人身影。
“仿佛是无尽虚无,又有无限生机。”沈庭燎蹙眉,“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鸿蒙初开时,被神明遗忘之地。”
温越点了点头,引着他在黑暗中行走:“我们在摸索死地道路时猜测过,鸿蒙初开,一片混沌,随着万物生长,灵气生发,唯独有些地方灵气无法介入,成了不为人知的存在。”
沈庭燎:“它们算‘变数’吗?”
温越:“算。”
他说着,停下脚步,手中掐诀,一道剑阵凭空落下,沈庭燎认得这个术法。
人间天上,**八荒。是为“逆旅”。
漆黑静默的空间忽然一阵扭曲,许是在寻常法则不能约束之地,温越用起禁术来毫无顾忌,死地深处霎时搅起一场风暴。
更为剧烈的震颤传来,沈庭燎警觉地后撤一步,只见剑阵中现出一颗硕大的、泛着昏黄光晕的球体,内里分布着丝丝缕缕鲜红的东西,像血管一般,中心汇聚到一株蜷曲沉睡的……抱子藤?
抱子藤多见于西南荒僻之地,一株绿藤开淡紫色花,花开时形貌酷似人脸,传言有人在深山听见婴儿哭叫,便是这种花发出的声响。
温越:“师弟,你看它像什么?”
“像一枚卵。”沈庭燎按剑,剑在鞘中颤动。
温越:“古籍记载,天地混沌一如鸡子,此情此景,倒是保留了远古余韵。”
“我看这不是什么奇景,”沈庭燎道,“如师兄所说,死地被邪秽侵入才会像种子般萌发,既然如此,就该在这株妖藤异化前将其扼杀!”
温越笑道:“师弟好狠的心,请。”
长剑出鞘,一道又利又快的剑光刺向“种子”,那些缓缓游弋的血丝疯狂抖动,浓郁邪秽成团溢出,寒江变式摧枯拉朽,破除一切魔障,邪秽包裹的抱子藤一夕盛放,一张张人脸随着绿藤颤动,发出凄厉婴啼。
沈庭燎见惯邪物,剑下亡魂无数,区区不成气候的抱子藤当然不在话下,就在那妖藤灰飞烟灭之际,剑阵起了一丝波动,忽见黑白双龙自虚空跃出,乾坤幡扬起大风,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坐在白龙龙首,模样颇为狼狈。
“谭野?”沈庭燎讶然,“你为什么在这里?”
谭野看到他们亦是大惊:“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温越觉得甚是有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谭野瞪眼,哑口无言,甩手道:“不说了,先出去。”
二人跳上龙背,温越扬手一抛,一根木傀儡在抱子藤消失处落下,剑道波光瞬间蔓延,某种法则于冥冥中建立。
谭野回头看去:“这就是传说中的‘同悲’?”
温越:“嗯。”
乾坤幡抖动,八卦阵关,黑白双龙重新化为两条小鱼,合抱在阴阳盘中。沈庭燎看一眼毫无异状的冰潭,对谭野道:“你的路引,是那株抱子藤?”
“路引?哦,对的。”谭野长出一口气,“这个抱子藤成精了,我之前遇到它的时候,在它身上下过追踪符,后来发现它产生异变,就追了过去,没成想落到那么个破地方。”
温越想了想,道:“瞎猫碰着死耗子,看来你近日运势不佳。”
“……”谭野垮下脸,“少掌门,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咯?”
温越:“知道是知道,但不能告诉你,除非——”
谭野:“除非?”
温越:“让谭家为我做事。”
谭野差点跳起来,眼睛睁得溜圆:“你,我,哪怕让姓沈的找我爹都更合规矩吧!”
“嗯?”温越笑道,“你不是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吗?”
谭野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了:“反、反正你要去我家的对吧,自己去谈好了。”
沈庭燎在旁听着,轻声道:“谭野,我若有你这样一个笨蛋儿子,早该撒手家业,得道飞升,免得将来被气死。”
谭野后知后觉自己被人逗着玩了,脸蛋胀得通红,咬牙瞪了沈庭燎一眼,气咻咻地走了。
沈庭燎:“上哪去?”
“要你管!”
白马没系绳,玩雪玩得不亦乐乎,沈庭燎走过去牵马,见一群僧侣摇着转经筒步步上山,与温越相会时躬身行了一礼。
而他师兄笑着还礼,似乎是认识。
“那是白虎镇的僧人,师兄来这里没多久,倒是结交了不少人。”
“非也,为兄游历大雪山时遇上雪崩,救过这些拜山僧侣一命。”
“大雪山,是去见苦僧么?”
苦僧是此间不世出的高手,百年前就已抵达天人境,虽然其本人毕生修行都在转山,却没一个拜山人知晓他的踪迹。
“见过一面,打了一架。”
“谁输谁赢?”
温越眉梢上扬:“师弟果然鬼迷心窍,那可是天人境,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到结果。你还好意思说谭野,幸好要当掌门的不是你。”
长剑出鞘半寸,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按住:“承认自己心里有我就那么难?”
沈庭燎磨了磨牙:“倒也不必逼我回答这种问题,否则我就要弑兄证道了。”
“呵,”温越将长剑压回剑鞘,先一步翻身上马,然后五指绞着腕上困灵锁用力一拽,将人直接拽到身前,“我现在是真的开始好奇,烧春到底有多易醉。”
酒肆老板娘见他们不到一个时辰去而复返,瞧了瞧天色,道:“啊呀,当真要在我这儿吃饭?”
温越:“骗你作甚,来两坛烧春。”
沈庭燎警觉:“我不喝。”
“没让你喝。”温越牵了下唇角,“毕竟有负心人的不是我。”
白马撒着蹄子飞跑出去,对玩雪念念不忘,沈庭燎回头,见老板娘一脸揶揄地笑:“方才忘了问,跟你一道的这位客人是谁呀?”
“我师兄。”
酒肆里的镇民不约而同看过来。
老板娘双眸一亮:“在南疆封印朱雀的那位?哎哟,小郎君你好福气,师兄这么厉害,人长得齐整,脾气又好,不像其他道门弟子,高高在上的。”
沈庭燎:“……”
他转开话头:“哪里的道门弟子高高在上?”
“喏。”老板娘一努嘴,沈庭燎向酒肆内看去,只见锦衣少年一脑门官司坐在最里头,身边跟了好些随从,面前堆了一二三四五坛红纸泥封的烧春。
老板娘拢了拢鬓发,笑眯眯道:“看在谭家大公子出手阔绰的份上,我就不计较啦。”
最后两坛烧春下去一坛半,还有半坛中途被谭大公子抢走了。
谭家的亲随们战战兢兢,向左看,巫山那位少掌门意态从容,丝毫不见醉态,向右看,自家少主面红耳赤,嘴里骂骂咧咧。
骂的不是旁人,正是夹在中间冷着脸的御前监察使。
要了亲命咧,监察司地牢里被子软和不?
温越抬头扫过一眼,亲随们犹豫片刻,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就听那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消失,原地多了道隔音结界,这下真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
烧春,乃是用山峰雪水酿造的酒,酒液清亮,晃动间有极浅的碧色,像不经意隐藏其中的春天。
温越举杯,轻嗅里面残酒,却不急于饮下。
修道者内心清净,他那点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眼前还有另一出好戏。
“怎么每次倒霉都遇上你啊,你是不是跟踪我!”
“我闲得慌?”
“我不听!你一定看我不顺眼,处处针对我!”
“你有哪里值得针对?”
谭野眼圈儿红了:“看吧,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脑袋彻底发昏,说完这句话抱起面前酒坛,一仰脖子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温越笑了笑,道:“少年人确实心思浅,他既然在意你,何必说那些话。”
“我不比师兄好结交朋友。”沈庭燎目光落在他脸上,“不是要尝尝烧春有多易醉么,到底几分滋味?”
温越手伸向旁边的酒坛:“滋味不错,就是……”
一只爪子“啪”地甩在他手上,谭野怒气冲冲地在他手背乱挠,口齿不清道:“你干嘛?这么大的人还偷小孩酒喝?”
“小孩也能喝酒?”温越哭笑不得,顺势在他脑门上弹了个毛栗子,对沈庭燎无奈道,“你瞧,没有机会。”
他从小山泉煮茶,口味清淡,一坛半烧春足能放倒壮汉,难道体质真的异于常人?
酒量平平的御前监察使心中忿忿。
许是这场景颇为熟悉,温越忽道:“师弟,如果当初没有那把海沉木剑,你是否会少一些烦恼?”
沈庭燎明了他的意思:“我不知道。”
温越:“想来也是可笑,到头来我还要揣测你叫一声师兄,到底有多真心。”
沈庭燎心尖一颤,目光犹疑:“你醉没醉?”
此人花样甚多,保不齐在使苦肉计。
温越微微笑着看他:“没醉。”
“木已成舟,我只是难以释怀。至于是否真心,师兄难道分辨不出?”沈庭燎手一抬,气劲掠出,将放在桌边的几坛酒直接挥开,砸在谭家那些亲随怀里,“谭野,别喝了。”
谭野眼神迷离:“这才哪到哪呀,我,我还没喝多少呢……”
“你都喝完五坛了。”沈庭燎向亲随使个眼色,“再这样贪杯,我就找你爹告状。”
谭野眯着眼笑起来:“监察使就这点本事啊,还找人家爹爹告状。”
结界撤去,几个亲随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将醉得东倒西歪的谭大公子扶起。
天晚,酒肆前点了灯,白虎镇的居民不似帝都百姓欢饮达旦,日落后就三三两两回家去。
沈庭燎:“师兄知道白虎镇名字的由来吗?”
温越:“嗯。战火焚烧大地之时,就是白虎战魂醒来之时。”
边陲一带,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所谓和平,是神明白虎做的一场梦。天下太平时,白虎陷入沉酣梦境,而当有了纷争,白虎从梦中惊醒,将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此为,惊梦。
[1]:出自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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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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