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防营卫兵刚好巡视到玄天门准备换班,眼见沈庭燎又从城门穿过,这次背后还带了一人,不由更为纳罕:御前监察使在北邙山抓错了精魅,现在要放回去么?
好在沈庭燎听不到他的奇思妙想,二人一马出城后一路行进,在北邙山脉以内,有片平缓山坡,山坡下一道河谷结了冰,被日光照得闪耀。
山坡处就是望都北军营地。
冬日草叶凋零,好在山林茂密,营地相对还算隐蔽。
走近了才听见呼喝的号子声。
左谦很是惊喜,沈庭燎打发他趁着年关操练白马营部众,还以为今天两人不会照面。
沈庭燎抬眸望去,跟在左谦身后一同走来的是个青年男子,劲装裹身也掩不住翩翩风度,与左谦眉目间有五六分相似。
正是庆城伯世子,左让。
与弟弟不同,左让常驻皇城,正在禁军殿前司担任都指挥使。
“世子。”沈庭燎冲他点一点头。
左谦:“兄长与我,刚好都在北军校场练兵。”
左让:“原想着年节时与仲礼到沈大人府上拜会,没想到不光提前见到大人,还能际会令师兄。”
沈庭燎:“如何便知是我师兄?”
左让:“你们二人身上,有相似的剑意。”
温越目光落在他腰间:“你的佩剑,可否一观?”
望都人皆知,庆城伯世子左让爱剑成痴,曾在上清宫当过外门弟子,修习剑术,若非庆城伯执意留一子侍奉膝下,恐怕世子要卷了铺盖去江陵拜山,彻底当个道士。
宝剑光寒,吹毛断发。
温越勾唇一笑:“这是名剑‘虹影’。”
左让双目发亮:“少掌门不愧剑道大家,这把‘虹影’,乃是我费心所得。”
他略略停顿,忽然郑重揖道:“可否请与切磋一二?”
左谦一脸无奈。
北地军营的兵,以及借用场地的殿前司、白马营等军署将士,骤然听说庆城伯世子要同剑道大宗师比剑,立时纷纷跑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演武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少掌门他……”
“无事。”
温越手中拿的是沈庭燎铸造的佩剑,裂痕枯瘦若梅花断枝,来自石中火的热烈内蕴包裹于雪一般的清寂外表之下,有种奇特的矛盾又和谐的美。
以温越的眼光来看,这把剑是出色而美丽的,可沈庭燎不肯赋予它名字,在他眼里,它同匠人署和铁匠铺那些随手取用的剑,并无不同。
左让知道,虽然温越提出不比内力,但单论剑的技艺,此人依然是绝对强大的对手。
所以他毫不客气,长剑纵贯虚空,笔直地向对手刺去。
左谦与沈庭燎并肩,在不远处观摩:“我兄长习的是快剑。”
与温越这样的高手比试,越到后期越容易暴露自己的剑路和破绽,不如一上来就快攻。
剑锋撞上薄刃,但见刃口光芒一闪,一道巧劲将这猛烈攻势轻描淡写地化解,左让一招未能得手,剑势果断下行,直刺对方肋下三寸。
兵家武器,寸长寸短,于战局形势都有极大影响,温越步法轻移,堪堪撤去那半寸距离,剑锋空扫而过,不曾碰到一缕素白衣衫。
左让毫不气馁,挥剑再度刺来,剑光缭乱如急雨,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剑刃相抵,发出清越嗡鸣,然这一击之下,他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那只握剑的手骨节分明,稳如定海千钧。
快剑招招致命,一击不得连招已出,左让被这沉定之气短暂分神,腕间骤然一痛,根本未及使完连招,原是温越出手如电,点在他手腕要穴,酸麻胀痛一并袭来,好在对方没用内力,左让咬紧牙关,一招剑势如吞海,剑锋漾出虹影般的光晕!
温越却微微笑了,旁人看来或许疑惑,但沈庭燎很清楚,他师兄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方才二人比剑,左让攻势极猛,温越却以拆招为主,不免有些轻视之嫌。而在左让倾注全力将毕生所学发挥到极致后,温越剑势倒转,开始了一连串反击。
往来剑风凌厉,两人衣摆飒飒飘动,一人利落迅猛,一人轻灵潇洒,看得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左谦习剑,颇通剑道,看得出温越用的并非全是巫山剑法,而是见招拆招、频出奇招,从那长剑光影中可见多家功法内蕴,又非其本来风致,最终忍不住问道:“大人,少掌门是在给我兄长喂招?”
沈庭燎:“嗯。”
年少时习剑,这位师兄套路百出,常常将他压制得毫无招架之力,但对抗愈多,愈能体察剑道精妙之处,很难说师兄是用心良苦,还是单纯戏弄师弟的恶趣味。
“如果少掌门倾尽全力,打败我兄长这样的对手,需要多久?”
“剑是杀生破境之剑。倘若生死之搏,一剑足矣。”
左谦倒吸一口冷气。
沈庭燎神色淡然。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最高明的剑客早就不再拘泥于繁复的招式,他们会快速找出对手最大的弱点,然后全力攻之,只求一击毙命。
无论是从几次与邪神对战,还是师兄弟之间的切磋来看,温越早就舍弃了从前那套花架子,他的剑经历过红尘风霜,已经变得洗练干净,在真正追求剑道者的眼中,那是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至高之境。
沈庭燎又想起江湖道上流言,巫山大弟子惊世之才,自初窥剑道门径起便一骑绝尘,得证大道只是时日长短,奈何天意弄人,时逢乱世……
左让此时已气喘不匀,寒冬里汗出如浆,全身腾腾冒着白气,反观他的对手,气定神闲,将一柄长剑轻飘飘地抵在他胸口,使他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一抹深不可测的强大。
他们,甚至不能称为对手。
左让心服口服,还剑入鞘,两手抱拳:“多谢指教。”
“承让。”
温越收剑回身,蓦然与师弟四目相对,在那双浅灰双瞳中捕捉到了倏忽即逝的,秋水长天一样的眼神。
他的心弦被凭空拨动,某种朦胧的感知再次潜入了那颗道心。
道心坚如磐石,是天下修道者引以为傲之事,但或许温越天生与旁人不同,这样意外的干扰就跟那滴心头血一样,既来之则安之,未曾受到他强烈反抗,甚至在他心头生出一丝温暖的愉悦。
温越走到师弟身边,将那柄长剑送回剑鞘:“这场比试如何?”
“花哨。”沈庭燎低声道,“师兄如此耐心周旋,想必别有用心。”
“不愧是御前监察使,遇事总比旁人多想三分。”温越轻笑,“左让得了符道临半瓶绮罗香,我偶然得知,想来看看此人有何特别之处,有左统领那层关系,跟着你再合适不过。”
沈庭燎:“师兄运气不错,打瞌睡都有人递枕头,刚好我在玄天门骑着马‘等你’。”
温越:“原来师弟是特意等我,这样贴心,为兄好不习惯。”
沈庭燎对这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行为已然麻木:“绮罗香,是从洞庭大会赢来的那份?”
“嗯。”温越点头,看一眼那边在交谈的左家兄弟,“你觉得左让资质如何?”
沈庭燎:“颇具天分,若要招揽入门,未尝不可,不过左让天资绝非顶尖,果真得了绮罗香,恐怕也与他的身份有关。”
上清宫在望都分立道观,疏通人脉关节倒不奇怪,他们在江陵有逍遥宗牵制,近年来门下弟子出众的着实不多,如果另辟蹊径,加强在官场上的关系,也是巩固地位的一种手段。
沈庭燎执掌监察司后,江湖道门与官府之间通过玄关有了连接,私下里难免会有往来,这种往来就像一柄双刃剑,需要控制在合理的尺度之内。
“一时好奇而已,师弟不必多心。”温越拍拍他的肩,“上清宫隐有一争国教之势,但大觉寺坐镇望都,恐怕没那么容易。”
沈庭燎:“大觉寺是自开国起建寺百年的皇家庙宇,内中多佛法精妙的高僧大德,钻研武道的不算多。上清宫擅长符箓、炼丹等道门方术,符道临本人更是钟情剑道,要争国教,相较而言,还是输上一筹。”
再度入城,沈庭燎依温越之意将他在浮玉楼前放下。正逢年节,人们结束一年的生计,尽情放松享乐,随处可见亲眷好友三五成群,欢聚交游,人人脸上挂着欣悦从容的笑意。
浮玉楼经过清晨短暂的沉寂后,早早开张迎客,从中传来悠扬的歌吹声。
沈庭燎看了温越背影片刻,道:“师兄和姬阁主的事,忙完了吗?”
温越停步回身:“没大要紧事,怎么?”
沈庭燎:“师兄此前不是说,要跟我回家?”
温越对他笑:“明晚除夕,你不在宫中守岁?”
“不守。”沈庭燎迟疑片刻,道,“有使团在,会晚一些。”
温越笑而不语。
沈庭燎明白过来,这人是故意的。
胸腔如潮水满涨,有什么在隐隐失控,脱口而出的话却万般笃定:“我回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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