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摄人,冯润生动也不敢动,是不停想去翻黄历的程度,只恨早上没卜上一卦,晚上惹来两尊大佛。方才禁制破开时门板疑似大力“砰砰”两声,门框边还有些木头碎屑,也不知哪里坏了,坏了少不得要让姓沈的赔。
“何时开始的?”
冯润生回神,发觉那双桃花目正盯着自己,不笑时威压没顶,冷得像两口深潭。
再去瞟旁边默然无语的人,看样子是很清楚现在还不被允许开口辩解。
冯润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道:“五年前。”
“因何而起。”
“偏执心。”
“哪里来的偏执心。”
“噬杀。”冯润生倒抽一口凉气,唯恐那变本加厉的剑气戳破自己喉管子,“他在望都杀了只异化山魈,然后便来找我,说控制不住杀心。”
温越转开目光:“剑道者,除恶破境,一往无前,不可动摇。心境不稳,才会生出偏执心。失去掌控者,反被剑道所掌控,心性泯灭,直至走火入魔。”
沈庭燎五感还微有麻痹,但师兄的目光像一柄穿心利剑,将他钉在原地。
他听到传音入密:“所以那天晚上,不是神仙错多么厉害,是你玩火**,遭到了反噬。”
走马灯还在呼啦啦地转,大开的门洞里寒风倒灌,那素色袍袖拂开纷飞大雪,在黑夜中远去。
沈庭燎抬头看天,想起师兄走时没打伞,又想修道之人清气护体,有没有伞,却不重要。
冯润生将被风吹得翻倒的空酒坛扶好,道:“七情杀阵被破,如果不想做个傻子,就不能再用了。”
“我知道。”
“近来是否多梦?”
“略多。”
借外力获得的清净不是真的清净,沈庭燎也并非真的不做梦,他只是不想做,不愿在梦中见到本该忘记的人。
无需多言,温越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他看一眼老人忧心忡忡的脸色,觉得有些茫然,但又无可奈何。
“走了,别担心,他不会找你麻烦。”
冯润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才猛一拍脑袋:“怎么走了,赔钱!”
浮玉楼。
除了公事或受人邀约,沈庭燎很少来这里。
但他今晚心情明显不佳,需要找个地方排解。
人说望都最能使人抛却烦恼的地方在浮玉楼,美酒佳人,尽皆在怀。
对沈庭燎而言,酒多了常常误事,佳人更是镜花水月,他思索片刻,在浮玉楼一楼挑了个偏僻角落,开始看杂剧。
刚巧在表演的剧目不是大宁风格,乃是西域胡人带来的新鲜玩意。
手边茶几上放着几只精致小碟,碟中摆了酥糖、杏脯等小食,还有些许茶水。沈庭燎拈了颗杏脯含在嘴里咀嚼,以期借那柔软甜味化去舌底苦涩。
他起初还漫不经心地看着伶人表演,后来神态却渐渐认真起来。
那是一出“王子复仇记”。
不受宠的王子受奸人陷害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于是忍辱负重,积蓄力量,等到羽翼丰满,重返王庭,杀死所有当年构陷自己的人,登上了王权至高宝座。
沈庭燎招手唤来一个小跑堂:“这出戏唱多久了?”
小跑堂瞧见他,晃了下神,低声道:“回沈大人,也就一两天。”
见他若有所思,小跑堂又道:“要叫杂剧班子的人过来问话么?”
“不必,你去吧。”
小小戏台上,已经不再稚嫩的王子手执长剑,剑尖挑着仇人的头颅,臣服的侍从捧来鲜花和冠冕。
沈庭燎耳尖微动,听见某处传来一声杯子的裂响。
紧接着一个异族打扮的男人冲上戏台,一脚将戏台正中的人踹到台下。
围观百姓发出惊呼,这一连串变故仅发生在瞬息间,男人动作粗鲁但身手相当矫健,那可怜的“王子”仰面躺在地上,口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杂剧班子的人战战兢兢,接连被揪住问话,最后那模样看似班头的人挨了几个耳光,脸颊迅速高高地肿了起来。
沈庭燎眸光微沉,看来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
可能今夜流年不利的不止是冯润生,就在沈庭燎思索此间枝节时,男人身边的随从忽地指向了他的方向。
几道目光如炬直射过来,即使再偏僻的角落也被照得煌煌。
沈庭燎不得不站起来:“穆辛王子。”
穆辛·阿列赞,他此时的模样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仿佛呼吸间都能喷出怒火。
“大宁的御前监察使,今晚这出好戏,是你安排给我看的?”
“王子何出此言?在下今晚,同这栋楼里所有客人一样,是来寻消遣的。”
穆辛眼中含了深深的怀疑:“闻说沈御使严于律己,从不踏足欢场,怎么现在就破例了?”
“传言也有不实之处。”沈庭燎淡淡道,“当然,有时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相。”
穆辛双眉一皱:“你在讽刺我?”
沈庭燎:“……”
浮玉楼高处某间暖阁,一柄折扇挑开帘幔,漏出下面几许动静。
“步尘,你师弟好像被人扣了一口黑锅,真不去管管?”
温越半躺在软榻上,脸庞被一方打开的木简遮了个严严实实:“做错事就该受到惩罚。”
姬小楼:“你想吊死我,他到底干了什么?”
“与你无关。”
姬小楼抓心挠肝气得要吐血,才准备回怼两句,就见那木简迎面砸来,他赶忙伸手截住,又听那人道:“就这破烂东西,也好意思拿给我看?”
“谁成天随身带着自家宗门典籍。再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抢着别人家的功法学?”
温越起身走到窗边,将帘帷重新挑开一条缝隙:“博学而明智。了解,并不意味着选择这条路。”
姬小楼:“你明白就好。”
温越余光瞥他一眼:“小楼,我像是那种,会因为一点愧疚而追着别人补偿的人吗?”
“不像。”
“嗯。”
“但沈庭燎不一样,”姬小楼道,“你对他不一样。”
温越:“他不是别人。”
“你今晚废话尤其多。”姬小楼面露嫌弃之色,忽又想起一事,“我听陈一白说,你让他去寻铸剑材料。”
帘帷后立着的人缓缓一笑:“这是秘密,说出去的话,你知道后果。”
姬小楼轻嗤,眼睛向下瞄去:“好黑的心,好快的剑。”
一粒被长剑撩起的杏核疾射而出,打在一人膝盖上,那异族打扮的侍卫立时痛呼出声,半跪下去。
“王子说在下居心叵测,有三个疑点。第一,贡拾已向大宁递交降书,大宁此时弄这出闹剧不合时宜,只会让列国觉得我国心胸狭隘,毫无风度。”
又一粒杏核射出,打在从侧方冲来的人胸口,那人捂着胸口弯腰,脸色极其痛苦。
“第二,如果你足够了解我,就会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把戏。”
最后一粒杏核砸在侍卫手握的长刀,握刀的手被震得一麻,长刀当啷掉落在地。沈庭燎行动如惊鸿掠影,转眼站到穆辛面前。
“第三,这出戏足够精彩,精彩到必然是相当了解内情的人写就,”沈庭燎那双冷淡的眼眸靠近了贡拾大王子面庞,当中浮出一点意味难明的深意,“那隐匿了踪迹的剧作者,为什么不可能来自大漠?”
穆辛为这目光所摄,心中着恼万分,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架在大宁朝臣的脖子上:“闭嘴!”
围观众人纷纷发出惊呼。
“穆辛王子,”沈庭燎神色淡然,“别忘了你是代表一个国家站在这里,你向大宁天子的侍卫官拔刀,算是再一次宣战么?”
穆辛死死瞪着他,良久,收刀回鞘。
沈庭燎转头,对人群中的小跑堂道:“穆辛王子吃多了酒,受了些惊吓,外面风大雪大,备一驾好马车,将人送回馆舍。”
小跑堂忙忙地应下,围观众人刚看着贡拾大王子一行离开,再回头找,熙熙攘攘的浮玉楼内,哪还有御前监察使的影子。
浮玉楼四面开门迎客,正中设一水波曼曼的清池,池中央立有精致华丽的白玉高台,佳人舞蹈其上,如仙宫来客。
整座楼有许多绝佳位置可以欣赏浮玉楼花魁白明月的倾城舞姿,但很少有人会选择某个黑暗的屋檐犄角。
沈庭燎在这狭窄角落落定:“今天的浮玉楼,看来很热闹。”
“望都浮玉楼,难道有不热闹的时候?”韩渡张开半阖的眼,“你喝了酒,还是百年陈酿梨花白。”
“浅酌几杯,居然也逃不过你的鼻子。”
韩渡视线转到娉娉袅袅的花魁身上:“还有一个疑点,复仇的王子,为什么不能来自中原。”
沈庭燎静了片刻,道:“你想查靖王,还是荣家?”
“我只是提醒你。”
沈庭燎拇指在剑鞘上无意识地刮过:“韩渡,我很不喜欢你这种遮遮掩掩的做派。”
韩渡闻言,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准备向你师兄告状?毕竟他现在名义上可以管着我。哦对了,他人就在楼上呢,你找他很方便。”
沈庭燎冷冷看他一眼,屈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满天飞雪,汪洋无际。
韩渡不理解沈庭燎为何要待在这里,他摇晃着酒竹筒,心想无论如何,刚打的酒绝不同这人分享。
事实证明他想得有点多余。
沈庭燎不声不响地坐在隐蔽角落,眉目仿佛笼着一层细雪。
砰!
大团烟花在半空轰然绽放,看台上传来一片喝彩叫好声。
沈庭燎蓦然回神,尚未清晰的视线落点还在白玉高台托着的花魁身上。
被焰火光辉和鹅毛大雪混淆的视野,忽然让他心生一种异样之感。
那样纤细娇柔的身段,一颦一笑中隐含的轻愁,令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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