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略带尖细的仆从过来唤,说华公子有请。
沈庭燎跟着走向浮玉楼,太子表字华棠,只是没多少人这样叫,也就不太敏感所谓“华公子”。
牛乳如雪,碎冰浮沫,腾腾白气似霜烟。摆在沈庭燎面前的,是一座异常精致漂亮的酥山。
“尝尝,今冬新品。”李临阙炫耀道,“我找人研制出来的,甜而不腻,清凉爽口,相当受欢迎。”
“好。”沈庭燎送了一勺酥酪在口中,舌尖沁出一点冰凉甜意。
李临阙左看看,右看看,道:“似乎我们同度上元,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人不全罢。”沈庭燎垂下眼睫,“照你这么说,还得叫来修言、榆灯、琅台和靖王殿下。”
李临阙一愣,转而笑道:“你说的还要更早些。”
沈庭燎用银勺刮着酥山最上层微微化开的乳酪:“再早,便没有我了。”
温越轻咳一声:“先来后到,的确如此。”
李麟趾眸光流转,直觉师兄弟气氛相当微妙,开口道:“小灯本想与我同行,却又担忧她父亲的身体状况,故而留在了家里。”
沈庭燎咽下酥酪:“她晚上要放花灯。”
李麟趾:“你对她倒是上心,孤没有忘。”
“臣惶恐。”沈庭燎,“殿下微服坊间,与师兄聚在这里,有何要事?”
即使对方离开自己身边多年,当朝太子面对这个伴读郎君,依然有些头疼:“沈照,孤怎么行动还要告知你?你的礼数呢?”
“不是华公子么?”沈庭燎道。
李麟趾似笑非笑:“孤与令师兄达成了一项协议,你问他去。”
沈庭燎:“请师兄赐教。”
温越:“无甚要紧事,只是让太子殿下将御前监察使卖给我,无奈殿下开价太高——也对,毕竟是别人家的宝贝。”
“呵,”李麟趾手里把玩着玛瑙酒爵,“别人家的宝贝,却当成自己心头好,你们剑圣门下,就这么霸道?”
这二人一唱一和,沈庭燎缓缓道:“二位风流俊赏,天方夜谭,何不下去抢说书人饭碗。”
李临阙东看西看,勾住沈庭燎胳膊:“阿照,我也听不明白,原来咱们是一类人。”
温越莞尔,将手中一碗浮元子推到沈庭燎面前:“尝尝这个。”
沈庭燎一勺插在冰**酪中:“有酥山足矣。”
“哦,你有酥山,不要浮元子。”温越低声道,“真是别人家的?”
沈庭燎看看白瓷碗中胖乎乎圆滚滚的元子,顿了顿道:“是谁家的,难道我说了算?”
李临阙呆若木鸡:“完了,这下听不懂的成了我一个。”
“阿宴,来随我玩博戏。”李麟趾端过酒爵,坐到远离食案的锦榻上。
“咦?那皇兄你要小心,我的博戏相当厉害。”李临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扒拉起算筹。
沈庭燎说罢那句话,温越倒是没出声,修长手指隔空一点,酥山上蓦地白气大盛,回风流雪般溢散,那些用于妆点的果脯碎粒,幻化为一簇簇半遮半掩的浅红桃花,正是巫山冬日独有盛景,人称“白雪红妆”。
巫山大弟子于幻术一道甚是精通,这种逗小孩子玩的把戏自然信手拈来。
“你……”沈庭燎手中银勺正插在一株“桃树”下,他忽然很想问一句藏在心底的话。
譬如,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一个孩子,还是,一个男人?
室内熏暖,酥山正在融化,雪像雾一样流泻下来。
温越:“嗯?不喜欢?”
“没有,”沈庭燎手指一紧,摇了摇头,“你的花样,贯来很多。”
温越弯起唇角,端回那碗浮元子,用汤匙慢慢拨弄。
“原本用来逗人开心的花样,有一天不能让人开心,那就不值得再用了。”
沈庭燎心头一闷。
幽幽桃花随雾流泻,他用银勺接住那捧乱红,却品尝不出几多滋味。
穿街走巷的杂戏班子开始新一轮表演,锣鼓声重,歌楼酒肆欢聚的人们都需提高了嗓门说话。
当然,耳力极佳也会读唇的,要听见远方的人说话并不难。
“我只是不明白。”沈庭燎道,“天下人都盯着巫山,师兄如此张扬,一再与无情道撇断干系,不怕徒生枝节?”
温越不答反问:“师弟,若无常劫是天道降于此间的定数,你我又因何操劳?”
沈庭燎:“师兄不屑于所谓定数,凤凰游也好,同悲也好,都是为了寻求大道无常数中的一线生机。”
“不错,”温越颔首,“那么你呢?”
沈庭燎:“我没你那些崇高的大义,只为一己私心。”
“为了,我独自飞升,把乱世交给你与他人的私心?”温越笑了下,“师弟,这不叫私心,叫偏心。”
沈庭燎:“命数可憎,我也想看看大道的奥秘,但此生牵绊太多,恐难企及天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温越静了一息,道:“或许你有点误会,我从未放弃道途。”
“纷纷尘世,就是清净剑道最大的阻碍。”沈庭燎道,“我姑且相信无上剑道不可等同无情道,但返璞归真,大道独行,只有最坚定纯粹者可为之。段惊鸿断不了世俗念想,沾了江湖道贪嗔痴怨,谁敢说他走火入魔前,道心没有一丝被侵蚀?”
温越:“照这么看,你是将自己放在段惊鸿的位置上。”
沈庭燎倏地沉默。
“你觉得我会同意?”温越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身上,“大道独行,说得很好,原来师弟从未想过我。”
“那么师兄想过我吗?”沈庭燎抬头,捏住勺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望都护山大阵布防过了你的眼,拦不住恶鬼绝非阵法问题。天下生门在此,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守门人,你们或许真的达成了一项协议,但肯定与我无关。借着不在我身边的机会,你在北邙山中又做了什么呢?”
他压低嗓音:“你无需辩解。我斗胆猜测,以师兄的为人,打定主意不让我知晓的事,绝不会松口。”
温越轻叹:“言已至此……乱世中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想你也一样。”
沈庭燎冷笑:“不错,看来我的事,也无可奉告了。”
“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温越眼中有一些极深的情绪浮动,“我失去过很多东西,不能再失去你。”
沈庭燎:“你无法决定我的命运。”
“如果师弟一定要这么做,”温越淡然一笑,“我就堕魔。”
“你说什么?”
“堕魔。”温越一字一顿道,“我要修习沧浪剑法,走段惊鸿走过的心境之路。”
那边李家兄弟正你来我往地博戏,忽听食案传来“砰”地重响,转头只见御前监察使大逆不道地揪着他师兄衣襟,两眼逼视对方,眼刀足能杀人。
“这这这!”李临阙慌里慌张踩上靴子要去劝架,不料一道劲风袭来,将他重新推回锦榻,再要上前,却有结界拦住去路。
“坐好。”李麟趾收回视线,拨动手中算筹,“继续。”
李临阙惊疑不定,估摸着那边出不了人命,方老实坐住,嘴里嘟囔道:“那个食案是老楠木的,亏得结实……”
“你信不信,”沈庭燎一手撑着食案,“我去杀了韩渡。”
“太迟了。”温越道,“先前与夏摇光会面时,他私下授予我沧浪剑二三卷的第一式,而我做了一些推演。”
这是个惊天的秘密。
“他竟敢……”沈庭燎心中惊骇,额角青筋跳了跳,直觉其中还有蹊跷,强行压下心绪,等他接着坦白。
“巫山与沧浪同出一源,沧浪剑叩问大道,于虚无中寻找最真实。”温越仰着头,神态从容,“夏摇光此举暗藏深意,当年我没过多在意,后来才有所察觉。”
“接着说。”
“听你这口气,我与监察司大牢中的犯人别无二致。”温越开了句玩笑,又道,“段惊鸿少年执掌巫山,十年后才叛出门派,极其突然。那时含真师祖已悠游山水,被急召回山接替掌门位。她是生性活泼向往自由之人,镇守桃源境,恐怕非她所愿。”
“含真师祖早逝。”
“或许你说得不错,师祖早逝,也是段惊鸿的一道心魔。”温越语调和缓,“师尊曾提过,他们师兄妹感情极好,以你我那日在青龙珠中所见,亦是如此。我以身代入当年心境,他将桃源境丢给师祖离开巫山时,想必也心怀愧疚,万般不舍。”
虽是说着他人陈年往事,沈庭燎心弦却蓦然震动,皆因听见一缕弦外之音。
可他闭目塞听,不肯踏入这种陷阱:“他能那样对待师祖,却放任夏摇光潇洒恣意,未必有那么多愧疚。”
温越看得见师弟眸中挣扎,忽而停顿,惊异于自己此刻的无措。
他面上不显,继续梳理思绪:“段惊鸿想走一条从未有过的路,而夏摇光将那条路指引给了我,为什么?”
“他猜到——或者说担忧,段惊鸿会失败。”沈庭燎手上力道已松,“但明河散人襟怀坦荡,沧浪剑传给你,不该是要害你。”
温越与:“段惊鸿太过自信,他认为有生之年,能解决巫山传人身殉桃源境的命运。”
沈庭燎放开他,坐回原位,脸色仍是不佳:“两个可能,一是他的确找到了办法,否则不会养出夏摇光那样的徒弟,二是这件事后来出了偏差,就连常年远游的夏摇光也看出其中端倪。夏摇光在巫山初见师兄,无论是爱才之心也好,留有后手也罢,都导致他做出传你两式沧浪剑法的决定。”
温越赞许一笑:“看来你已明白。”
沈庭燎冷冷道:“是个不错的诱饵。”
“沧浪剑于我,并不可怕。从来只有人驾驭剑,没有剑驾驭人的道理。”温越将面前那碗浮元子挪开,视线落在冒着白气的酥山上,“相较而言,你比沧浪剑棘手得多。”
沈庭燎:“何必没话找话。难道师兄以为,方才一番言谈,我便会认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但并不意味着你要与我离心。”
帝京灯火照亮对面之人侧影,他的目光遗世出尘,耐人寻味。
“师弟,大道孤独,你我分离十二年,就不要再徒添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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