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娜将艾莉西亚安顿在房间的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直到确认朋友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她才拖着灌了铅似的沉重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合衣躺在了那张简陋的行军床上。
但睡眠,却如同一位被她深深得罪的客人,迟迟不肯降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夜风吹过城垛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音。然而,艾蕾娜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喧嚣。艾莉西亚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如同被烙铁烙下的印记,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
紧随其后的,便是那段渎神的祈祷。她向亡灵的主宰献上了忠诚,用灵魂与血肉作为交换,换回了挚友的生命。那股冰冷、邪异、却又强大得无可匹敌的力量,流过她身体时的触感,此刻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她成功地欺骗了艾莉西亚,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与一个本应是终极敌人的存在,建立起了某种深不可测的、不祥的联系。
这份罪恶感与后怕,如同毒蛇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备受煎熬。
就在她被这些思绪折磨得头痛欲裂,意识昏沉之际,那个声音,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诱惑的低语,而是一种带着无上权威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你向我献上了忠诚,艾蕾娜……”
艾蕾娜的身体猛地一僵。
“现在,是时候履行你的诺言了。到我这里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无法抵抗的拉扯力,猛地攫住了她的核心!这并非物理上的力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拖拽。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房间的石墙与天花板在她眼中扭曲、融化,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旋转的黑色漩涡。
她的身体,那具属于精灵的、由血肉构成的躯壳,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沉重、麻木,如同被灌满了水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而她的另一部分,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却变得无比轻盈,被那股力量从沉重的□□中硬生生地撕扯出来,投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漩涡之中。
失重感、下坠感、以及被冰冷气流包裹的窒息感……艾蕾娜感觉自己正在穿越一条由纯粹的混沌与虚无构成的隧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疯狂的拉扯力终于消失了。
艾蕾娜的“身体”落在地面上,脚下传来的不是坚硬石砖的触感,而是一种黏腻、湿滑的、仿佛踩在腐烂苔藓上的恶心感觉。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蛮横地冲入了她的感知。那是一种混合了腐肉、霉菌与某种工业废料的刺鼻气味。她下意识地想要呼吸,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灵魂,根本无法做到。但这股恶臭,却仿佛能直接渗透进她的精神,让她感到阵阵眩晕。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没有天空,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厚重粘稠的棕黄色雾气,如同一个巨大的锅盖,将整座城市死死地压在下方。光线昏暗,能见度极低,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病态的、如同黄疸般的色调之中。
她正站在一条肮脏的街道上。脚下是湿滑的、不知名的污秽,街道两旁,歪歪斜斜地矗立着无数畸形的建筑。那些建筑的墙体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倾斜、扭曲,仿佛整座城市都患上了某种骨质的顽疾。有些建筑的表面,覆盖着如同干瘪血肉般的物质;有些则像是用无数骸骨胡乱堆砌而成,黑洞洞的窗户如同一个个空洞的眼窝,无声地窥探着街上的一切。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
一些畸形的、无法用任何已知生物来定义的怪物,正在肮脏的街道上缓慢地移动。一个长着过多关节的、如同蜘蛛般的生物,拖着臃肿的腹部,从她面前的阴影中悄然爬过;远处,一个臃肿、腐烂、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怪物,正用它的身体摩擦着墙壁,留下一道黏滑的痕迹。它们对艾蕾娜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她只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它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充满疯狂与痛苦的逻辑在行动。
压抑、怪诞、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恶意与疯狂。
这里,就是亡者之城——斯提克斯。
艾蕾娜的灵魂孤零零地站在斯提克斯肮脏的街道上,被那片病态的、散发着恶臭的棕黄色雾气所包围。
她是一个异类。
在这座充满了腐烂、畸变与疯狂的城市里,她那属于生者的、完整的灵魂形态,就如同黑夜中的唯一一盏明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强忍着几欲作呕的感觉,开始沿着这条黏腻的街道,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她必须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她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噗叽”的、踩进烂泥般的声响。街道两旁,那些如同患了骨癌般的建筑,以一种令人不安的角度向她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将她永远埋葬。
一些畸形的生物从她身边的阴影中经过。一团由无数眼球和触须纠缠在一起的肉块,缓慢地滚动着,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一只长着人手、却用四肢倒立行走的怪物,飞快地从她面前的墙壁上爬过,消失在浓雾深处。它们都对艾蕾娜的到来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各自那不可名状的、疯狂的循环之中。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反而比被攻击更让艾蕾娜感到不安。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理智即将被这无尽的怪诞所消磨时,一个东西突然从旁边的垃圾堆里窜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一个身材极其矮小的人形生物,大概只到艾蕾娜的膝盖高。它的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绿色,像发了霉的奶酪,紧紧地绷在骨架上。它长着一对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蝙蝠般的大耳朵,正神经质地抽动着;一张几乎咧到耳根的阔嘴里,没有嘴唇,只有几颗稀疏发黄的尖牙。最滑稽的是,它的头上歪歪扭扭地扣着一个生了锈的铁锅,权当是头盔。
这个小怪物绕着艾蕾娜转了两圈,一双大小不一的、金鱼般凸出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然后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如同掐住脖子般的尖锐笑声。
“新来的!一个新来的!而且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它用一种尖利得刺耳的声音嚷道,“欢迎,欢迎!欢迎来到我们伟大的城市,斯提克斯!”
艾蕾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欢迎”惊得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小怪物夸张地向后一跳,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我是特雷利克!是这座伟大的、美妙的、独一无二的城市的‘守门人’!所有进来出去的,都得经过我特雷利克的同意!咯咯咯!”
这是艾蕾娜抵达这里后,第一个与她主动交流的生物。她抓住机会,急忙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我想回到活人的世界去!”
“活人的世界?”特雷利克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它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在肮脏的地面上直打滚,“回不去了!当然回不去了!因为你也是死人呀!”
“我不是死人!我是活着的人!”艾蕾娜气急败坏。
“你就是!你就是!”特雷利克从地上一跃而起,凑到艾蕾娜面前,用它那根脏兮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艾蕾娜的脸上,“你闻闻,你身上有活人的味儿吗?没有!你看看它们,”它指了指周围那些对她们不闻不问的畸形怪物,“它们最喜欢活人的味道了!可它们都不理你!所以,你肯定也是个死人!一个刚死不久的、干干净净的死人!咯咯咯咯!”
这番疯癫的逻辑让艾蕾娜一阵眩晕,她不想再和这个疯子纠缠下去:“我不管,我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特雷利克的笑容变得愈发诡异和狂热,“当然有办法离开!当然!只要我们伟大的主人,卢克莱修大人,得到凯利弗斯大人的准许,打开通往人间的大门……到那时,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所有被遗忘的、腐烂的、可爱的宝贝们,就都能回到活人的世界里去啦!那将是一场多么盛大的狂欢啊!我们吃!我们嚼!一个小女孩,一个大圣人!谁会更好吃?嘻嘻嘻嘻……”
特雷利克那疯癫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
原本对艾蕾娜视而不见的几个怪物,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各自怪诞的动作,齐刷刷地将“头”转向了这边。
“……圣人……好吃……”一个身上长满了嘴巴的肉块,用无数个声音重叠着,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咕哝,“灵魂……更……纯粹……”
“不!不!”另一只拖着半截腐烂身躯的怪物,用爪子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反驳道,“女孩!女孩的骨头……更……脆!嚼起来……香!”
越来越多的怪物加入了这场恐怖的争论,它们用各自那同样恐怖的声音,认真地讨论着一个圣洁的灵魂和一个鲜活的女孩,究竟哪一个作为食物会更加美味。
艾蕾娜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她终于明白,她并非被无视,而是在这些怪物的眼中,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同类”,只是一个尚未被端上餐桌的、“新鲜”的食材。
她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试图趁着怪物们争论不休时,赶紧溜走。
就在这时,那只最初争辩的、拖着半截身躯的腐烂怪物,猛地停下了刮擦地面的动作。它那只仅存的、浑浊的眼球,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向了艾蕾娜。
它咧开嘴,发出一阵湿漉漉的、如同烂泥冒泡般的笑声。
“小女孩,”它说,“这里就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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