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醒木

二月底,相爻满城杏香,街头巷尾花影席地,尤以宿月楼外春色最浓。

虞国三大歌舞坊,玉阳醉音稍逊,居于末位,都城渚夷的流云馆饱揽盛名,但单论景,却不及相爻沄河之畔的宿月楼。

源自曲水的沄河,绕过阑山流入虞东后,又获一雅称,名春花秋月。四季之初,沿河两岸芳林绵延,飘香十里。而过了白露,秋景亦是美不胜收。宿月楼位于观景绝佳之处,晴月夜,凭栏可赏冰轮浮于高阁之巅,倚云浪而似眠,堪称一绝,因此而得名宿月。

舞女兰汀在流云馆以水上舞闻名,自此她的名字便与之相连,而少有人知晓,宿月楼曾是她离开宣城后那三年间主要的练舞与栖身之地。

她曾在这里历经煎熬与绝望,等待心性转变,技艺大成。然而都城一舞后,她便很少再回到此处了。

这夜再度立于楼前杏花下,卫灵心中百感交集,但最深莫过于物是人非的怅然。

宿月楼之主的随侍瑾儿前来相迎。“许久未见姑娘了。”她行礼道,“身子可还安好?”

卫灵点点头,回礼:“尚安,谢燕主关心。”礼罢不想闲言过多,便开门见山。

“卫灵应召前来,不知燕主有何吩咐?”

“请随我来。”

她跟着瑾儿入楼,上至顶阁,却不见故人身影。

窗外数点灯火缀饰春夜,映得香汀花树更如团絮绯云。

瑾儿凝视着她,道:“鸾主有令。”

卫灵闻言一惊,忙拂裙跪地。

“‘留燕’不忠,‘离雀’代之。”

不觉风动,桌灯却暗了暗,帷幕上两道人影摇晃,竟显得有些狰狞。

卫灵一瞬错愕,旋即镇定下来。

“燕主何在?”

“离国而去,性命无忧。”

“……那便好。”

瑾儿接着道:“南隐鹓更名为昭鸾,改燕部为雀,自此雀、鹤二部互辅,为主效力,不得有误。”

“是。”卫灵叩首。

“宿月楼恭迎新主。”瑾儿扶起她,撩裙俯身跪拜,而后敬立于侧。

亥时过后,乐音渐散,有醉客陆续出楼,踽踽行于水边,身后明灯依次熄眠。

无尽天幕衬得长河更显辽远,卫灵放眼望去,远处宁静的河面依稀有了异动,先是几点光亮幽幽飘入眼帘,而后一艘大船的轮廓逐步浮出夜色。

瑾儿还要说些什么,但不等她开口,卫灵已经明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不禁捏紧手中锦帕,以为早就冷漠的心已然揪作一团。

恍然间,她觉得那艘船就好像是她自己,未来是浮是沉,全凭命数。

-

翌日天光未明,曲水岸边早雾朦胧,将城外春林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梦中。

河畔两道身影迎着晨风缓慢舒展拳脚,举止一致,只是气势大不相同。

濯心,由医仙秦涣于蓬莱寒洞闭关十年所创,不止授于其门下弟子,更是广泛传往了北方等地。

这套拳法十分简易,丝毫不需基本功的加持,甚至不能称之为习武,而仅仅只是寻常锻炼,对修炼者并无任何要求,也无境界之分,人人都可轻而易举地习得,然而却不均会止步于此,只因这套功法真正凝练的,是所谓的“内力”,拳术招式不过其依托的外形。

自古以来,对于内力的说法众多,其具体包含的却总难以界定。秦涣角度独特,认为而今普遍认同的“气劲”乃狭义所指,广义应囊括武学之中性质属内的精、气、神三者整体,乃至属外的手足、肘膝、肩跨、耳目的调动度。其中,“精神”的重要性被推至顶处,使该说法标新立异,有别于当世其他学说。

濯心作为秦涣内功学说的代表,除健体之外,更多致力于养心安神。但此方面的功效只对极少数武艺高强者有所助益,对于多数人并不显著。

两日前,阿越旁观沈仪教授无疾,突然也对此产生了兴趣,于是一同学习,不到半个时辰便通了拳术,然而旋即就发现更大的问题。

今晨依然。

她谨记要诀,使心中无物,挥出迅猛一拳,却于发力之末,不出意料地又觉出了那种熟悉的落空感。

阿越心头浮起躁气,睁开双目,再度聚精会神,但气息已乱,状态大不如前。

“小越儿,别太紧张,我说过几遍了,要放松。”沈仪悠闲半躺在草席上,指点道。

“你啊,约莫是从小养成了习惯,总打着十二分精神,吊着一口气,不敢行差踏错。”他说着,不待回应,兀自点了点头,似乎感觉自己的分析颇有道理,“这固然没错,只是久而久之,不利于修身养性。而自束太紧,恐也不能深悟所学,不能更进一步啊。”

阿越愣了愣,沈仪点出了症结所在,令她豁然开朗。

“先生所言极是。”

幼年,因师父身体不佳,她习剑力求招招式式精准无误,不让师父失望,十三岁时已将无名之剑练得滚瓜烂熟,可细细反省,却似乎只流于外表,即使是后来悟出的变招,也浮于浅处。

现在想来,对于剑术本身,她其实并没有太多自身的理解,这些年来所求的只是“无错”与“无愧”。而万一失去这些动力,剑术对于她的意义,则将远不及当初……

或许,是该好好“濯心”了。

她气沉丹田,镇定许多,回首看去,不禁无语。

只见旁边人仍在慢悠悠地重复他那错误百出的动作。

沈仪无声叹了叹,抬了下眼皮:“无疾。”

“……啊?”

沈仪指着他,对阿越说:“看看,你啊,就得像他这样放松,他刚才要是没回话,我还以为他在梦游。”

“……”

午间和风吹拂,岸上垂柳荡青,落影微澜。远处几只鸭子浮于河面嬉戏,转眼就钻入水下不见。

沈先生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沿河漫步赏青,走出去大老远,背影化成渺小的一点。

阿越坐在水边,细细擦拭破晓,有些郁闷。

日光照耀下,破晓的剑身隐去了寒芒,柔和地映出她的倒影来。利刃反出的强光不时发散渲染,令这镜像透出一股奇异的纵深感。

阿越凝眸,一时失神,仿佛魂灵被吸入剑中世界,目外无物,耳畔声销。可明明困于方寸之间,却意外感到广袤无垠。

在剑刃深处,似有流水般的纹路纵横交错,若隐若现,但看不清其源头。她猛然一惊,不知不觉中加重了握剑的力道,运气于经络游走,果然见一瞬光亮流过纹路,影子依稀泛起了涟漪。

这让她立即忆起与黑衣人对战那刻,那盛过月华的刺目强光。

原来这与内力相通,可惜自己还远不能运用自如。

师父说,宝剑通灵,并不是指它真的能懂得人心,而是人的品性、能力与之相契合,以之为寄托。而所谓的共鸣,虽是主观多占,但亦体现在最大限度的发挥之上。

因此,并不是人得了神兵利器便可以成就功名,相反,是人赋予其意义,是人成全了所谓的神兵利器。

如果没有慕海,双剑的传说早就终止于那场失败的刺杀。如今,雄剑临夜威名远扬,但雌剑破晓实际仍处在阴影里。

那夜铮然之声,宛如怒吼,也似悲鸣。

它或许也想证明自己,或许也在等待一个人,能够与它相辅相成,造就一段传奇……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个人,但我……愿意为此而努力。阿越心道,郑重将宝剑收起。

此刻,无疾正在补觉,晒在阳光下倒睡得很香,远看上去,姿势和他靠着的那株歪脖子枯树很是相像。

阿越无奈地走过去,想帮他把脑袋摆正,免得再落枕。

临近时,突然脚步顿住。

只见无疾的身子斜了斜,贴合脖颈的几缕长发与左侧肩头之上竟落着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双翅翕动,美不胜收。

阿越一时屏住了呼吸,惊讶地瞪大眼睛,只觉得自己好像贸然闯入了一幅绝美的画中。

她盯着熟睡的无疾,自知可耻但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这家伙……是真的……好漂亮。

这赏心悦目的画卷最终还是被画中人打破了。

无疾果然没支撑住那岌岌可危的姿势,滑落下去,惊飞了身上的蝴蝶。

他捂着扭痛了的脖子扶着树笨拙地爬起,看见阿越登时两眼放光,大声唤她,却见她皱着眉头,带着想象幻灭而嫌弃的脸色。

“你怎么了?没睡醒?”无疾问。

“那是你,不是我。我就没睡。”

无疾神秘地对她说:“阿越,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阿越挑了挑眉,戏谑道:“是一头猪吗?不要惊讶,那说不定是你上辈子。”

无疾见她笑,便也跟着笑起来:“不对,是我背后这棵树,我梦见它发了芽,还开出花来。”

“哦?”阿越闻言,若有所思。

“枯木逢春,是好兆头啊。”

两人视线都聚在枯树上,顺着粗糙糜烂的树皮往下,看到被虫蛀空了的根部。忽然心间都很不是滋味。

“梦是反的。”无疾眼神暗了暗,看向阿越,“它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越听不得他嘴里说死字,反驳道:“你怎么能确定?万一它还活着呢?现在不才二月嘛。”

无疾怔了怔:“……那就等等?”

“嗯,等。你想不想看它发芽?”

“想。”

“好,那我们以后就都到这里练功吧。不许再抱怨太远,也不许赖床哦。”

“……哦。”

阿越心中偷笑,其实是沈先生要求换个训练地点,说是方便踏春散心。她还怕无疾以后不乐意来。这下好了,顺利搞定。

“这棵树啊,说不定就和你一样,贪睡,等它睡够了,就会醒来。”

无疾失神片刻,似有所悟,将她的话默默回味数遍,渐而眉眼含笑,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会醒的。”

总有一天会醒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肉骨樊笼

原来我是敌国皇帝流落在外的崽

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

李嘉宁的奇妙之旅

庶子无为(科举)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剑舞春秋
连载中剑之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