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沉石岛 (二十一)

风急雨怒,天河暴泄。

简秀怔立雨中,垂首凝视气息低弱的张玄桥,神情哀痛而迷惑,显然仍徘徊于迥然相异的两界中,心智尚惶惶。她蹲下抓住张玄桥的手,张口道:“父王?父……张……”只念出几个字,便蹙眉不语,眉宇一派疑惑伤心。

我全身半点力气也无,筋疲力尽的靠上船边,忽见张玄桥身体抽动两下,竟然慢慢睁开眼睛,心知这是回光返照,勉强挣扎醒来,也不知有什么未尽心事。

张玄桥眯缝着眼看了眼身旁简秀,极低极低的道:“好……”也不等她回应,涣散目光徐徐向我漫来,略略一定,又转向越莳,忽然开口说话,只是声音极低,滂沱大雨里丝毫半点听不清。

越莳看了看我,面露恻隐,上前向他俯身施礼,轻声道:“张道友可有什么交代?”

张玄桥面现激动,伸出手紧紧抓住他,喉中嗬嗬有声,喘息数下,骤然怒目大睁,喝道:“是你!”与此同时,手中剑光突现,剑尖一闪,已穿透越莳胸口。

我刹那生出无限力气,纵身跃起抓住越莳肩头,将他拽入怀中,只见他胸前一点红迹迅速扩散,很快就浸透了前后心。

这番变故电光石火太过迅疾,越莳似还未明白,手摁胸口,伸掌见到满手鲜血,面上现出迷茫,看我一眼,又去望倒地垂死的张玄桥。

张玄桥口中嗬嗬,不知是笑是怒,身体狠狠抽搐数下,就此不动。简秀早就惊得呆住,啊了一声,扑上他尸身痛哭失声,然而这一扑却成了空,只见大雨滂沱,舟楫空空,她身旁哪有半点人?

此时此刻,恰逢一道闪电劈开长空,照亮狂风暴雨人间无常。我心中一震,此间种种,顷刻明了,低头去看怀中越莳,只见猩红鲜血自他掌底疯狂涌出,很快就被雨水洗刷变淡,一时心跳剧烈,伸手用力压上他手掌,全不觉此举荒谬,只盼鲜血能流慢一些。

越莳抬头望向我,大雨里眼睛几乎睁不开,他轻轻吐了口气,低声道:“原来如此。”似乎还想笑,可忽然间整个人就塌了下去。

我将他扣得更紧,另一只尽力压住伤口,抬头冲简秀喝道:“快拿伤药!”

简秀一边茫然流泪,一边摸索浑身上下,片刻冲我哭泣摇头。我急火攻心,吼道:“过来搜他的身!”她愣了愣,连扑带爬来到近前,开始翻找越莳周身。

我只觉她动作太慢太仓促,冲却邪怒声吩咐:“给我劈开这幻境!”

却邪剑身大震,随着一声长啸冲破云霄,利刃高悬苍穹,凶猛的斩向地面。

剑光骤闪,大雨登时凝固,洪流正中被辟出丈许净土;仅仅一息,狂风暴雨又似万箭倾射,道路被重新淹没。

却邪啸鸣再起,剑光再度降下!

雨水在却邪锐鸣中歇了倾,倾了歇,却始终不止。简秀疯狂翻遍他周身上下,终于只是向我流泪摇头。

我盯住半空却邪,每一剑劈落,前方便现出丈余陆地,然而更远的前方,更远更远的前方,乌云与洪流仍旧这样浩荡,这样望了半晌,低头去看越莳。

他的面色在雨水里变得青淡,呼吸深深又短促,凝视我的目光已没了焦点,嘴唇蠕动,仿佛在说什么。

我慢慢松开他的心口,握住他冰凉手掌,将耳朵凑近他唇上,“越莳。”

他呼吸微暖,仿佛真的在笑,声音微弱得听不清,“……我明白了……难怪如此。你,你也懂了么?”

不知何时眼中微潮,陌生滋味悠远未尝,我点了点头,怕他此刻看不清,低声应道:“是。”

他声音放得更低更柔软,“即使这样,你也不能忘了我……你答应过的。”

我将他手攥得更紧了些,“是。”

他用尽全力仰头,看向苍穹中寒光流转的却邪剑,举手去抓剑影,“李……世兄……”

他的手垂了下来,就此无声。

世兄,还是师兄?

我总是难以听清。

他在我怀里寸寸涣散,成了细碎灰烬,大雨当头浇下,灰烬皆成雨烟。

我摊开手,看到掌心的那把鲜血被冲散,冲淡,成了干干净净一片,终于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简秀瘫坐一旁,茫然的双手伸前去抓那些灰烟,然而终于两手只剩空空,她怔望半空,又低头看船,眼泪慢慢流了下来,“这是,这是怎么了?”

我凝视掌心,看雨水前仆后继而来,淹没手里最后余温,慢慢攥紧拳,向她沉声呼唤,“简道友,醒来。”

此时此刻,却邪汇聚天地灵力,挥下最后一击。

一道剑芒似流星贯夜,刺透虚空,瞬间风云涣散,繁星点点,浩瀚宇宙重又绽放光辉;地面汪洋在这一瞬间被剑锋点燃,热浪蒸腾,滔天浪潮顷刻沸腾无踪!

简秀神色尚有迷茫,待举头望向漫天星辰,眼神忽然清醒,满脸茫然一扫而空。

她转头看我,神色凄然:“其他人……”

我摇了摇头,涩然道:“从来就没有其他人。”

从来就没有其他人。

郑筝也罢,邹隽之也罢,张玄桥也罢,皆是百年前的幻影。

他们便是当年与越莳同往沉石岛的同道,因其失陷此岛,身死之后元灵不得脱,就此岛中一道恶象。

从登船那刻起,或许更早,前往沉石岛的求道者便陷入这无边幻象,一环深嵌一环,令人不疑有他。

简秀怔怔道:“那越真人……”

我沉默摇头。

那不是越莳……或许也是越莳。

炼虚境越真人历练自身的心魔越莳。

所以他才与真正的非澜阁主如此不同,所以他举止有时会矛盾与荒唐。

所以他才会欲言又止,迷惘难言。

或许是因为李阁,又或许其他缘故,昔日沉石岛之殇成为越莳炼虚境跨不去的魔障。

他借下这一段魔障,化为人形,送入沉石岛,已期化解此局。

岛中身死同伴已成恶像,设下绝无生天的迷局,要将昔日罪魁祸首一道陷入这域外戾寂。

若非我在此,徐舒意与简秀,亦会成为陪葬。

不。

若无却邪,即使我在此岛,怕是也会失陷罢。

却邪。

——这剑悬窗两百余年,日夜所见,却不过徒增伤心。

却邪自九天而下,重投怀中。

我压下眼底残留湿意,无声一叹。

此刻幻境褪散,星光遍野,我与简秀已重新置身岛中。

依旧,苇花如浪,漾漾水波斜映星光,沙沙芦苇与风作响,归者还二人,却非来时客。

我愣怔俄顷,手撮唇边打声短短呼哨,片刻便有一头墨绿巨鳄分水潜来。我让简秀先上鳄身,待轮到自己跃上,突觉足下酸软,气海虚浮,一下立足不稳,几乎从鳄背上滑落水中,简秀在旁手快,上前将我扶稳坐下。

我将手抵上湿滑鳄背,轻声道:“走吧。”

巨鳄岿然不动,两眼凸翻,沉沉侧望沼泽深处,深褐色的纵纹深邃又冷漠。

我将头抵上却邪,慢慢道:“他不会回来了,走吧。”

巨鳄仍显迟疑,半晌方极缓极缓的拨开碧水前行,偶尔还会停下回看那雾气缭绕之处,似乎不明白这水波不过一来一回间,怎会弄丢了个人。

清醒过来的简秀又变回文秀沉静的瞑心山弟子。她坐在旁边,一同看芦苇开与闭,鹤羽在芦花里纷飞,忽然开口道:“我来这里并非为破境求境。”她目视前方,声音被风吹得零落,“我乃遗腹子,母亲便是师尊。她告诉我先考……父亲百年前失陷沉石岛。我一直希望他能落叶归根,金丹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岛中……”

她转头看我,眼睛湿漉漉的,“张……他是不是……”

我回望她黑色眼眸,“昨夜剑冢危乱,道友为何要孤身留守邹隽之?”

简秀不意我问到此事,面露微讶,“那时情况紧急,郑姐……郑筝十分可怜,而张……道友先开口道他要与郑筝回去拿灯。”

几只青蛙在苇间呱呱大叫,快活的跳来跳去,击碎了水中星天。

我笑了笑,磨挲剑柄,“是,他坚持自己与郑筝同行。”

简秀僵直身体,眸里露出难以名状的惊愕,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吐出半字,直到几捋鬓发被风撩开迷了眼,喉咙中忽然迸出一声哽咽,扑倒我怀中大哭起来。

我揽住她,默默不语,听她嚎啕哭声惊飞了沼泽的鸟,不知是否来时同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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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
连载中薄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