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出洞口,浓重的妖氛扑了个满鼻,妖风呼呼,风中夹杂森然寒气,李拈花不禁拢了拢衣襟,向空中望去。
目之所及,一片昏昧无明,月光隐匿、星光不显,天地好似胶着成一块巨大漆黑的墨块,还是深浅不一、墨质欠佳的品类。因为四面随机漂浮一团团比夜色更浓稠,一眼看上去就给人很脏感觉的黑团。实在要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茅厕角落泛黄的墙壁上蹭抹了一层粗砺的炭渣,又似炭渣里黏着的不知名脏污。稍作细想,就犯恶心。
李拈花以为是凝聚的妖息,没在意,目光转向最大的那团翻滚如沸水的黑云,云中金蛇、紫电闪耀,时不时透出白色、绿色的光芒。那里传来明显的能量波动,伯齐一定就在那里,她盯着涌动的黑云一眨不眨,面上尚能稳住,心里已是火烧八百里。
须臾,黑云中的敌我双方相继显现身影,伯齐已经化身紫角白色麒麟,与他对战的是三只妖怪,一只斑斓猛虎、一只金钱豹、一只长臂猿。
啸吼阵阵如雷鸣,巨大的兽头你隐我现、我隐你现。
因为在黑云中,她看不真切,只能窥得一斑,一时出现的是麒麟一爪子拍飞金钱豹,一时出现斑斓猛虎与长臂猿前后夹击麒麟;一时白炽的光打在虎妖腰腹,一时虎豹猿喷出的三色光芒打中麒麟肩背。
“齐齐!”李拈花焦急地捏紧拳头,一颗心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太过紧张,以致她犯起干呕,不得不后退两步,靠在石壁上喘息。
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冲在前头的一直是伯齐。从出逃至今,她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受过什么外伤,可她却像一个遭遇重创、虚弱至极的人,难以平复体内翻涌的气机,难以调动气机抵御来自人与妖的追杀,难以思考应对之法、未来之路,甚至难以自理,逃亡的日子都是伯齐在照应她的生活。
明明她有手有脚,可脑子就像老化的器械,难以运转。
好比现在,她体内气机浑厚,却无法出手相助伯齐,只能像个从未涉及修道的普通人,干看着,做着懦弱的、无用的举动,必要的话还能流两滴愚蠢的眼泪,像个十足无可奈何的弱者。
她担忧伯齐受伤,担忧得要命,害怕哪一日他便抵挡不住,再不能陪她,害怕得寝食难安。可即便如此,惶惶不安得几要发疯,她却依然只是看着,仿佛曾经那个结丹高人死在了雁栖山,死在了被正道修士唾弃的那一夜。而李拈花退回成了一名懦弱卑微、毫无用处、手无缚鸡之力的,遇到危险只会瞪眼尖叫,永远在依赖、等待别人爱护、救助的,从来没有、也不敢想象去反抗、抗争的,活着跟死了都没有影响、不存在区别的,无能得叫人心疼的小女孩。
才明白,原来只有力量的强大是如此狐假虎威、不堪一击,她的心脆弱得好似稚童,气机、力量建立起来的所谓“强大”,不过是虚假的表象,被人一戳即破。
而被戳破的瞬间,她抱着脑袋将自己蜷作一团,躲藏起来,躲在临仙山留有余地的追捕令下,躲在伯齐耐心的安抚与一次次奋不顾身只为保全她的激战中。
不靠近人群,装作那些鄙夷不存在;遇到妖袭就逃,好似不停逃下去一样能活;对伯齐身上深浅不一、未能愈合完全的疤痕视若不见。仿佛她不看,他就没有受过伤,就不会痛,仿佛他是铁打的,可以永远挡在自己身前。
神器台的一场对峙,彻底撕开她光鲜亮丽的外表,将她的怯弱、逃避、自私、愚昧、阴暗,一切的一切统统拽出来,在日光下暴露无遗。
曾几何时骄傲如天之骄女,曾几何时大言不惭:女孩子也能顶天立地。
她望着在云层里扑咬、缠斗、奋力厮杀的身影,泪流满面。
她死死抓着他,像溺水的人不顾一切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着他,她骗自己因为他们是相爱的伴侣,所以共历风雨、同进退是理所应当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爱”那么伟大的东西①,她早顾不上爱了。
她只是楚楚可怜地、以自己的脆弱紧紧拴住他,哄骗他为自己抵挡所有的枪刀箭矢,让他为自己游走在生死边缘。而自己躲在他身后,沉浸在悲伤、自我唾弃的,被鄙视、被厌恶的情绪狂浪中,贪婪地汲取他给予的支撑与安全感。
仿佛只有他倒下,她才能从翻覆的狂浪中挣脱出来。
倏然,浮在空中,被她忽视的黑团动起来,齐齐朝山洞口扑过来。李拈花听见伯齐大喊:“拈花小心!”就见白色麒麟窜出黑云亦向她扑来,身后长臂猿的手臂伸长瞬间至数十丈,向背对它们露出空门的麒麟抓挠而去,左右两边虎妖与豹妖夹攻而至。麒麟虚晃几招,两妖追咬不放。
这边黑烟飘到李拈花跟前,李拈花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黑烟、黑云,而是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妖怪。它们绞在一起,缠成一团,虫豸的触须飘荡、蛇蚓的软腹腾挪,甚至尚在空中,就有散发腥臭的毒液滴落。李拈花知道自己在这群妖怪眼中,就是白花花的肥肉,谁都想咬一口。若给它们机会,它们能当场将自己拆分、吞吃得一干二净。
“拈花,躲回洞里去!”伯齐嘶吼。
李拈花照办,其实不用提醒,她也打算跑回去躲起来。漫天掩地卷来的群妖,让她肝胆皆寒、恐惧至极。
可就在踏入洞中的一瞬,她停住。因为余光瞥见,身形壮硕的虎妖与豹妖,凌空一跃,跃上麒麟的肩背,随即亮出丈长的獠牙,狠狠咬下去。
麒麟吃痛,奋力扭动挣扎,少时成功将两妖甩出去,却也被撕咬下大块血肉,血飘洒在空中,也飘洒在李拈花眼中。
难道真要等他耗尽一身血肉、散尽一身精元,在自己眼前坠落,她才能怜惜、才会心痛,才敢从畏惧颓靡中挣脱出来反击吗?
李拈花停住,反身,抬掌对上扑来的群妖。
骤然,掌中黑紫光芒大盛,仿佛出现两只无底洞,被光芒笼罩的妖怪一身妖力尽被吸收。眼见前方妖怪倏忽变得绵软无力,就要从空中坠落,后方妖怪赶忙续上,哪知,才触到前方同伴的身体,体内的妖力立刻向外流泻,想要收手却是不能,无不大骇。
一时李拈花两只手掌发出的黑紫光,成了两道禁锢的枷锁,被笼罩住的妖怪无法逃脱,侥幸在光锁外的妖怪无一敢靠近,更有甚者,头也不回地逃离。
待妖力被吸尽,黑紫光芒化作千万道利刃,刺穿、分解妖躯如尘埃,眨眼群妖消失不见,只余漫天飞灰。
这一幕令与麒麟缠斗的三妖惊骇,麒麟把握一瞬之机,咬破长臂猿拽住他的光臂,利爪攫住斑斓猛虎与金钱豹从百丈高空俯冲直下。
轰响过后,地面砸出十丈大坑,气劲卷起滚滚尘烟,白色身躯跃出大坑,抖擞毛发,留下气绝的虎妖与豹妖在坑中。抬头,长臂猿已望风而逃。
“拈花!”伯齐化作人形,赶到李拈花身边。
李拈花呆呆站立,望着虚无的夜空出神。
他唤过好几声,才见她僵硬转头,心头骇然:曾经一白一黑的眼瞳,全部变成黑色。纯然的、浓稠的,充溢邪恶的黑色。
山洞中,恢复神智的李拈花耷拉着眼皮替伯齐治疗伤口。
注入的灵力与先前不同,灰黑色,看起来更为浑浊。
以往很快就能恢复的伤口,今次愈合得十分缓慢。李拈花已经输入灵力好一阵子,伯齐两肩上的血窟窿依旧汩汩冒血,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李拈花停下喘口气,再次凝聚气机。她已经持续很久,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却不肯放弃,哪怕收效甚微,所做只是无用功,也仍旧咬紧牙关。
到最后,红了眼眶,几欲哭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好不了?是我的问题吗?是我变了吗?”
见她近乎自虐的举动,伯齐摁下她的手:“够了,你做的足够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自己体质特殊。”麒麟即便堕妖,但终究是神兽之躯,阴阳平衡的灵气才更易吸收,但现在的李拈花……
他摸摸她的脑袋:“没事,这点小伤,采点草药敷一敷,就好了。”他自己气机耗费甚巨,一时也无法自行疗愈。
“你又骗我。”她望着火堆,跳跃的火苗映入眼中,将她的眸子镀上金色,却无法驱散其中的阴翳与寒冷。“我堕落了,污秽了,再这样下去,会万劫不复对不对?”逃亡伊始,伯齐就告诫她不要再吸食妖力,她再一次将他的话当耳边风。幸而,伯齐没有提及此事,否则她无地自容。
不等伯齐回答,她站起:“我去给你找草药。”
不用别人回答,是因为自己心里什么都清楚,只不过不肯面对罢了。
走出山洞,清风习习,妖氛已经散去,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山石树木的狼藉诉说战斗发生过。然而总归是过去了,东方天际第一道曙光,即将撕开已经薄如蝉翼的夜色,新的一日将要开始,太阳会重新升起。
可,她前路上的光亮何时重现?
笔话:①总喜欢说小情小爱,似乎不屑一顾,更甚者认为断情绝爱才能显示“强大”。其实“爱”(包括爱情)才是人类为数不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之后会开一篇文说这个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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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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