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千家万户点起灯火。花泥出门时说晚食前就会回来，然而一直不见踪影。老太太在院门前张望许久，归家的脚步匆匆，却始终不见熟悉身影。等到天完全黑了，邻家已经用过晚食，牵着小儿出来消食，仍不见花泥回来，老太太与邻家打过招呼，回头拿件氅衣出门寻人。
眼下，白日暖和，夜里却还有些寒意，那孩子出门时穿得单薄，也不知冷不冷。老太太心下念着，不由加快脚步。
***
李拈花团坐在湖边僻静处，抱着双膝倚在柳树根上，眼瞅着湖边玩赏的人们从车马辐辏、人潮如织，渐渐变得稀疏，到最后只剩零星三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在湖边徘徊。尽管临仙城取消了宵禁，但人们沿袭了妖物四处出没时，养成的早早归家的习惯。伴随二更的梆子声响起，仅剩的人们也认命似的离去。
平湖点月色，寒风逐杨花。
李拈花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她只是呆坐在这里，愣愣看着与风缠缠绕绕奔向天涯的杨花，紧紧攥住名叫鸿雁的少女留下的白玉短箫——她买给伯齐的礼物。攥到指关节泛白，浑然不知。
多情总被无情负，话本里多得是这般故事，她不以为然。她以为自己跟伯齐会是例外，因为他们一路走来，互相扶持，因为他们历经风雨互相取暖、不离不弃，因为他们是彼此的家，他们期盼再次重逢，许下了相伴修行的诺言。他们互相信任，尽管不得已暂时分别，但他们的感情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分别时也没有吵架，怎么看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想了大半日，她也没想明白。因为人心易变，故不如新吗？那为什么自己能做到一心为一人，此情不移，他为什么做不到？她以为他们选定了彼此，作为此生并肩前行的伴侣，可以将自己交给对方，不说海誓山盟，却是互不相负，不想事实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你太天真。”久违的声音在脑海响起，觑准机会开始攻击、贬低她，“再浓厚的感情也会被时光消磨，况且你们人妖殊途。但凡你往湖边临水一照，也不该再有疑问。喜新厌旧本是人之常情，更不用说好色的男人了。换作任何一个，都不会弃那如花少女，而选你这半老徐娘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要不是一心等他，早寻个差不多的嫁了，如今也该与别人一般，有良人常伴身边，有儿女绕膝，也不至于落到形单影只的凄惨境地。”
“你以为真心无价，实际上别人只会笑你愚蠢。你把一颗心捧出去时，就意味着允许别人拿刀子戳它。最后被弃如敝屣，也是你应得的下场。还不如，拿去换点利益，可别再天真了。”
“哦不对，你就是想通了，愿意换，也没处换。你这个年岁请媒婆给你牵线，都会被嘲讽。太惨了，不如……”
“闭嘴吧你！”李拈花以为会再次病发，没想到脑中另一道声音直接骂将起来。
——“少把背叛那等劣性说得理所当然。照这么说，女子也会喜新厌旧，那为什么自古以来，辜负深情的女子少，十有二三，而辜负深情的男子多，十有**？怎么女子不是人？还是说男子劣根性更重？那劣性就是劣性，承认便好，为什么还要给自己粉饰？女子背叛就是水性杨花，男子背叛就是大家都一样、不算个事？可要点脸。背叛就是背叛，还分高低贵贱了？背叛者就不是个东西，不论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明白吗？不是东西的是他，不是我！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混账东西，来责怪我自己？”
——“我给出真心，是我有底线，我是人不是畜生，我要换的是真情，真情只配真心来换。别人戳它刀子，是别人的错，不是我的。没道理别人当狗，我也要去当狗。我唯一的错，是把它给出去时，没有保护好它，下次保护好就是。”
“还有下次？”
——“没错，下次还敢。一两个烂人就让我不敢爱，烂人也配？你说去交换利益？老娘告诉你，放屁。我还是那句话，任何身外之物，都不配老娘出卖自己。要财、要名，我不能自己去挣？我自己才是最珍贵的，那些玩意也值得？我就敢这么说了，这世上唯一值得交换的只有真心。没有真心、只有利益的世间，只会恶臭到让人住不下去。所以，该被指责的不是给出它的人，而是辜负它的恶棍。”
——“媒婆我不会去找，良人我也不需要。能站在我身边的只有我心里的人，能陪伴我的，只有我希望他陪伴的人。因为年岁、或是他人目光，更甚者因为害怕孤独、寂寞，就去寻个随随便便什么人，将将就就、马马虎虎过一生，才是蠢，我要真干了，才是没脑子。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拉去相配的牲口，首要负责活着、活好，负责开心快乐，这种事也值当我勉强、委屈自己？我的一生很宝贵，不是拿来将就的。”
——“能寻到我愿意相伴之人最好，不能寻到就罢。一路行来，还没明白，谁离了谁不能活？老就老了，有什么可担心，谁不会老？神仙还有天人五衰呢。再者，哪个规定，老了就不能把自己过好？一辈子不成婚，老娘也没在怕的。别人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笑死，被男人看上是什么很荣光、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没错，就是这样！多大点事？又不是天塌了，没他我不也活到现在？活得好好的？”背叛她的任何人事物，她都不稀罕！
李拈花解下脚踝上的金环，走到湖边，扬手将金环并手中的玉箫丢入湖中。
“阿花！”就在这时，一人扑上来，从背后死死抱住她，把她往后拽。“不能做傻事，痛苦是一时的，过了这茬有的是好日子在等着你。”
李拈花回头，见老太太心急如焚，使出了浑身解数拖拽住她，脸色涨得通红，怕自己想不开。末了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李拈花急忙去扶老太太：“有没有事？没摔到吧？”老人家年岁大了，经不得摔。
“阿花，你听我说。”老太太急切抓住她。
“我明白。”李拈花安抚一笑，“我不是病发，也不是要做傻事，我是把该了断的了断，把不该留着的丢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反而松口气。
她回想了与伯齐的过去，他们在夜晚同眠，伯齐会化作小狗蜷在她脚边，在春日的桃花树下相互依偎，看落花流水，仍旧那么美好。但再怎样美好，过去就是过去了，人生好比不会回头的旅程，不论过去多让人留恋，未来怎样不可知，她也不会停留在过去。
不恋旧，不回望，脚步永远向前。
她扶起老太太：“走吧，我们回家。”
回到宅子，用过晚食，老太太拉着她到案台上对坐而谈：“当真不要紧？”
李拈花确定道：“不要紧。早几年便是原地踏步，这两年，更是变本加厉，耽搁太久，我该往前走了。”她受够了凡事只会攻击自己，受够了深陷泥潭，受够了被病困锁住不得动弹。无论如何她该重新开始了，不论结果如何。
“我相信你，你一直坚韧得出人意料。”老太太欣慰，“那你打算怎样开始？是继续修行还是……你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先把尘世的日子过好？”
“我明白，寻常来说，人得活络、灵活多变，此法不行换个方法、此路不通换条路就是，不必死磕。关于未来如何选择，走哪条路，我有好好想过：比方像其他人一样，回归世俗，找个可靠的人嫁了，走大部分人证实过可靠的路途。好处是：一代又一代人走过，他们的经验证实了这条路的可行、稳定，不用冒险、不用为未知的未来担惊受怕。但是，”她摇头，“我已经想得很明白，这到底不是我想要的。我的心告诉我，它依然想修行，哪怕会遭遇风雨、哪怕不能意气风发，哪怕没有回报、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这条路我也想走下去。”
她抬眼，经过一次次迷茫、犹豫、徘徊，一次次前进又倒退、曲折迂回、无所适从，一次次放弃又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又自我怀疑的洗炼，她的目光变得明澈与坚定，她的心变得无所畏惧、矢志不渝。
“所以，我打算遵从自己的心。”
***
于是她重新找了活计，在染坊。先前那份由于前段时日病发得严重，她只能躲在屋里，连床都起不得，光也见不得，酒馆将她甩了，掌柜叫伙计来通知她不用再去。为此，老太太还与来人吵了一架，最后撂话：“不就是个端盘子的活，不去就不去，我闺女就是啥活不干在家，我也养得她！说得谁稀罕似的！”
除了染坊的活，她还摆起了摊子：每日从染坊出来，就去桥头卖符箓。如今的她已经对各种符箓信手拈来，城内外不见了妖怪踪迹没错，可人们依旧习惯在屋前屋后都贴上符箓，求个安心。桥头摆符箓摊的倒也不止她，但她现画现卖，落笔行云流水，画出来的符文好看，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是以，生意还不错，也就这么摆下去了。
而每回收摊，收养的小猫都会准时出现，来接她回家。彼时，老太太也总是准备好晚食，在家中等她。
晚上盥洗毕，上了床便开始打坐，必做功课，像过去那般，一日不肯落下。小猫则好似曾经的小狗，趴伏在她身边，呼噜噜的声音不断，她却不会觉得心烦。
日子蓦地明媚起来，她残缺的心，被老太太与小猫一点点缝补好。
晨钟暮鼓，时光如梭，转眼又到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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