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下传来异样的感觉,虎妖迟疑,不由加重力道,却见周围异样突起,飞扬的尘埃落地,视野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模糊起来,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峦树木渐渐消失。起雾了,此时此地居然起了浓雾,虎妖很是诧异,下意识提高警惕。很快它发现,雾气起于爪下,低头,尚未看清爪下的人是否被压成肉饼,就觉一股磅礴的力量自下而上喷薄而出。
虎妖被弹飞,落地后,它及时调整身形,并且摆出防御的姿态。动物对危险的嗅觉本就灵敏,何况妖化后的猛兽。低吼声起,虎妖周身紫绿光环绕,在几处要害部位结成菱形光盾,脚趾张开,三寸长的利爪再长一倍,铜铃般的眼死死盯住危险气息的来源。
不远处的大坑中,一道人影缓缓站起,躬身垂头,散乱的头发将头脸整个遮住,乍看上去如鬼似魅。对方动作有些迟缓,与方才灵猴般在山间跳跃攀纵判若两人,最诡异的要数,围绕在她周身呼啸飞旋的黑雾,而她手上那把青剑,此时拄地,剑身黑白双气环绕,隐隐透出一丝红光。
虎妖咆哮,打算先发制人,惊觉头顶大片阴影罩下,抬头,庞然大物赫然压顶而来,未及反应,后颈已被叼住。要害被制,虎妖难以反抗,眨眼时间,被往各个方向丢出去几十次,摔在岩石上、撞在树木上,最后,奄奄一息的虎妖被高高叼起,腾上半空,再砰一声摔下。
庞大的身影生怕它死得不够透,跟着落下,一爪子拍在虎妖脑袋上,穿透光盾,将一颗脑袋如西瓜似的拍烂。
而后嫌恶地跳开,甩甩爪子,化作人形,跑向雾气中心半跪在地、散发寒气的人。上回李拈花在生死关头异变,他没来得及看见全貌,此番倒是看了个实实在在。从上方望下来,这一片被白雾覆盖,好似变成太极图的阳面,而环绕黑雾的李拈花就是阳面中的那一点阴眼。
靠近以后,他将其人看得更清楚,李拈花仿佛失去意识,浑身散发浓重的冰冷、生人勿近与杀意。青剑早敛去青色光芒,剑刃红光游走。从覆盖脸庞的黑发缝隙,可以看到一只没有瞳仁的纯黑色眼睛。
当那只眼睛朝他的方向望来,伯齐心漏跳一拍,震撼更甚上一次。他忽然明白江道姑为什么说自己非是打造璞玉的那个人,让她离开。她斩杀鼍妖时,江道姑就在她对面,是否也看到了如今自己眼中这幅景象?
他不敢贸然上前,这股力量强大到能轻而易举将自己撕碎,于是伯齐尝试呼唤:“拈花,醒醒。”
“别怕,我来了。”他一直跟随她,只是稍一分神就让她陷入险境、独自力战虎妖。生死关头,她该有多害怕与无助?明明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
“拈花,没事了,虎妖已死,你安全了。”
感觉到雾气飞旋的速度减慢,杀意减弱,伯齐再接再厉,循循善诱。一炷香后,发丝下那只眼睛黑色退去,清亮的瞳仁出现,李拈花绷紧的身躯瘫倒,伯齐飞奔过去,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手触到后背,沾了一手鲜血,叫他心疼不已,连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
抵住剑身的双臂,骨头与经络尽断,胸腔被极限挤压,最后一丝气息被抽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剧痛,很快,连痛楚也离她而去,四肢失去知觉,身体变得不像自己的,灵魂好似被挤压出来。
“别,别离开。”她看见自己飘起来,身躯却仍在下方,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任凭手脚并用也够不到自己的身躯,恐惧与绝望攫住了她,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要死了,她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她短短十几年的生命,尚未开始,就要在此处终结。爱她的人会痛苦,恨她的人会拍手称快,更多人连她存在过都不知道。她死在这里,也许很快被人发现,也许很久才能被人发现,甚至也许根本不会被发现。日头照样东升西落,鸟儿依旧啁啾、山溪依旧潺潺,人间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四季伦常。她来过,但是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就要死了!
不,她还不想离开,她仍留恋这个世间,留恋这里的人、事与物,眷恋父母的疼爱、好友的陪伴,温暖的阳光、鲜艳芬芳的花草、叽叽喳喳的鸟鸣……哪怕就是悠闲的午后,坐在廊下望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发呆也是好的。
人死后会去哪里?她很害怕,害怕到发抖,自己很胆小,不能一个人前往未知。
不能丢下她爱的一切,不能放手,谁也不能剥夺她已拥有的所有,谁也不能让她死!
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然后……
气机在经脉里游走,带着丝丝令人舒适的沁凉之意,抚平锥心的痛,将尽断的经络重新连接。随着气机不断注入,虚弱的心脏逐渐有力,砰砰跳动,生命再次鲜活起来。
李拈花悠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洞,洞中有石床、石桌,筷碗瓢盆,生活器皿一应俱全,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自己此刻正盘坐在石床上,身后有人在给她输送气机,待要开口问谁,对方道:“别乱动,快好了。”伯齐的声音。
她先是安心,随即心下一动,低头,果见双手间萦绕紫气,手背上紫鳞层叠。一慌、一怒,她骤然喝道:“住手!我不要你救!”接连几声“住手”,伯齐无奈收了气机。
李拈花一跃而起,此番受伤很重,她心知肚明,可自己能说能动,断了的手臂也恢复如初,不用说也知道谁的功劳。她心中非是不感激,却将那份动容压下,斥道:“你怎么能这样?”
救了她,她反过来责怪自己,伯齐没好气道:“我是救你!就算你嫌弃我的妖力,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命。”
“我不是嫌弃……”
“你就是!”
李拈花默不作声,算是承认,手上的紫鳞让她心烦意乱,伸手摸脸颊,粗糙硌手,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出什么模样。伯齐的委屈她明白,明明是以她的命为重,耗费心力救她,可她真的无法毫无芥蒂地感谢。被妖气侵蚀和丢了性命哪个更严重?她无法断定,不过是当下丢命与未来丢命的区别罢了。
她心心念念就是拔除妖气,现在非但没拔除,反而身上的妖气更重,重到连自己都闻到属于妖的那股浑浊气味。她揉搓手臂、抓挠手背,恨不得抓下一层皮来,妖的浊味让她觉得自己很脏。
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伯齐也很委屈,骤见她醒来的欣喜退去,心情低落起来。为了救她,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无意识的李拈花像个无底洞,察觉到能救命的气机,疯狂吸纳,他秉着就是被吸干也要救她的决心,硬是将她从鬼门关拽回来。否则,以她的伤势哪能好得如此快?原也没想要她感激,可看到她嫌弃到自虐的动作,心还是被刺痛。
淡漠丢下一句,“你再好好调息调息,我去给你摘点果子。”转身出了山洞。
李拈花的顾虑,他不是不懂,虎妖便是被妖气吸引而来,妖气会带来更多麻烦,若否,自己的父母也不会给自己准备能遮蔽妖气的结思珠。可,他就是心痛!所以,让她自己待着吧,他不想安慰她!自己还需要人安慰呢!
伯齐走后,李拈花逐渐冷静下来,呆坐在石床上。事情为何变成这样?该怪伯齐?他是为了救自己。该怪虎妖?虎妖是被吸引来。该怪自己?可她又做错什么?捡了一只“小狗”,将它带在了身边?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怪谁,李拈花委屈地哭起来。
初时她不想回家,如今满身妖气,她更回不去了。因着转灵潭的秘密,老祖宗容不下她,若是让他们知晓自己与妖为伍,还沾染了一身妖气,别说老祖宗,就是那些平日里和善的叔伯们、父亲,乃至母亲都容不下她了吧。一想到最爱自己的母亲,有可能会露出嫌恶、失望的表情,她的心就揪痛。
尽管离开了临仙门,可心底深处仍旧将临仙门当作自己的归宿,那里终究是自己的家。
不想回去和不能回去是全然不同的两码子事!
哭了半天,李拈花抹把泪,再哭下去,哭到昏天暗地也解决不了问题,她还是得想办法。于是坐上石床,将腿盘起,起心动念,她要再次驱逐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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