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李拈花被哗啦啦的水声以及侵入骨髓的冷意唤醒,睁眼,眼前一条飞流直下的银色瀑布,而自己正浸在一池潭水中,潭水刚好到脖子。激人的冷意让心中那团火逐渐消散,侧头,伯齐盘腿坐在岸边。
她明白是他带自己来寒潭,而没有乘人之危,对此她很是感激,对他的信任与赞赏又多一分。伯齐很少言说自己是君子,或者将行为准则挂在嘴边,他甚至不如何熟知人世那些道德典范,但关键时刻他却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有自己的准则与骄傲,胜过诸多大谈阔论却表里不一的所谓有识之士。他的行动,远胜万千言语。
有君希情在前,她逐渐明白伯齐的可贵。忽然觉得,土拨鼠问起自己的心上人时,脑海中会出现伯齐的面孔,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
寒潭水对压制体内的火很是有效,约莫浸了两个时辰,心绪便平复下来。上岸以后,他们回到小土拨鼠的家,一时寻不到落脚地,只好请小土拨鼠在它们的舅舅那里挤一挤。关于土拨鼠妖,她想起一个问题,待度过第一劫,她还得去问一问。
原以为可以安稳两日,不想当日晚上再一次发作,伯齐将她抱入寒潭,这次她是醒着坐入水中。“还要几次才能好?”她有些羞赧地别过头。纵然对她来说不至于丢了脸面就不能活,但在他面前如此狼狈,也让她焦急又气恼。可她越急,心绪便翻涌得越厉害。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烧得通红,她恨不得整个躲进水中。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想太多,总会过去,不管要来几次,我都陪着你。我就在岸上,你放心,我看住你了。”
有了这句话,她紧张的心情稍缓。她很庆幸,伯齐跟着自己,若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应对。身上的妖气还没祛除,去人群中求助,只会遭到攻击,再历第一劫,叫小人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盘好腿定下心,任寒潭水在周身轻柔流动,一丝丝凉气渗入肌肤,循着经络去往四肢百骸。
就在她以为渐入佳境时,出了意外,寒潭水没有顺利浇灭心头火,反被她散发出来的热意烧温。到第五次,她身边的水居然咕咚冒起泡来,寒潭变成一只大号热得快,而她就是那根加热棒。
额上沁出汗,她坐在寒潭中,居然开始冒汗,这让李拈花感到失望与惶惑。如果失败,如果连寒潭也不能帮她,她该怎么办?为何自己这么不争气?她恨上自己。那些真人与元君哪一个没有经历此劫,他们都可以,自己却不行吗?虽说修行受不少因素影响,有天赋、定力这样的内因,也有丹药、师门、机缘那样的外因。然而现在不过第一劫,根本用不着比拼外因,所比的仅仅是个人的意志力。
栩然说要度第一劫困难不亚于后面的魔心劫,其实不尽然,如果连最基础的考验意志力这一关卡都过不去,她又能干得成什么事?定力不足,越往后只会走入岔路,都说“道”之一字,无亲无情,实际上,将对意志力的考验放在第一关,岂不是“道”对世人的怜悯?
世说:人生三个阶段,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
哪一个成大事且能全身而退者,不曾修炼过心境?世间高人尚且如此,何况修行者?
前方瀑布从数丈高的崖壁坠下,在墨绿的潭中溅起无数碎玉。
如果寒潭水,不能帮自己定念,那就,以念止念!
李拈花一咬牙起身往瀑布下走去,银练下方有几块石头,刚好可供她打坐。
“拈花,你干什么?”察觉她的举动,伯齐喊,得不到她的回应,伯齐跳下水赶过来拽住她,“你疯了,瀑布落下的冲击力你承受不了!”
“我没疯,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克制我的欲念,只要能为我所用,我就用!寒冷可以就用寒冷,寒冷不行,就用痛楚!”这一关她一定要过!
“寒潭水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没必要。”
“有必要!”她甩开伯齐的手,将他推开,“你若懂我,就别拦我!”求道这条路荆棘遍布,她已明白此话不是说着玩,一点困难就退却,往后的路要怎么走?过五关斩六将,多少人倒在途中?梦想听起来美好,又有多少人对前往彼岸途中的荆棘望而生畏?这点勇气都没有,何如回家洗洗早点睡?
伯齐不再阻止,心疼却静静看她往瀑布走去,爬上水中的石块,坐在瀑布下承受冲击。因为他明白,再开口,就是对她的理想,以及自己对她之情的玷污。
三日过去,李拈花始终没有出寒潭,岸上的伯齐来回踱步,心神不定,末了,他再也忍不住,跳入潭中。恰见,李拈花从寒潭深处游出来,眼神清亮不见丝毫浑浊,见着他,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隔着一段距离,伯齐都能感受到来自对方,满溢的喜悦,心中不由替她高兴。
他迎上去:“成了?”
李拈花迫不及待分享:“我没事了,这一劫我过去了。”为了印证,她游过来将伯齐抱了个满怀,下颌搁在他肩头。他的气息顿时充盈鼻尖,依旧馨香,对她充满诱惑力,雪白的脖颈就在眼前,心下难免悸动。但她分得清,这是面对喜爱之人的心情,悸动不会再让她失控,欲念的潮水不会再将她淹没。
放开伯齐,她捧住他的脸颊,忘情地亲吻他,而后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谢谢你,谢谢你的守护与成全。”
“不用谢我,该谢的是你、是你自己的坚持。”
上岸后,他们将衣衫烘干,稍作休息,李拈花提议去找土拨鼠们,一直以来在心头梗着的一点,在见着土拨鼠妖后疏通。
“妖似乎真的多起来。”听了她的话,伯齐托腮,“以前,类似小土拨鼠这样的小家伙,是成不了妖的,它们甚至不会修行。”有人日子过烦了,会开玩笑说下辈子做只鸟、做头猪或是什么,无忧无虑最好。但做小动物,用佛家话说,进入畜生道,是不能无忧无虑的,生存就是它们所要面临的最大、乃至唯一问题,朝不保夕、朝生暮死都是常事。风餐露宿、躲避天敌、与其他类别争食足够它们费尽心血,再者畜类天生混沌,想要修行,比起人类何止困难一两倍?
有句话说:修行一事,最受眷顾的是人类;最适合修行的便是这娑婆人间、五浊恶世,是有道理的。人间包罗万象、善恶并存、千奇百怪,何处再找这样一个,小小事件就能拿来炼心的场所?
“它们一定是遇到某种契机。”李拈花道。至于什么契机,找到它们一问便知。
不过,他们没来得及成行,李拈花便病倒。
蹲在石床前,伯齐自责:“是我疏忽,早该想到在瀑布下坐三天怎会不生病?”
“关你什么事?是我该经历的。”她心知第二劫紧跟着第一劫来了。当初见别人历劫,她干着急,恨不能跟她们一样,不成想,这两劫,要不都不来,要么都来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上岸没多久,她就开始发烧,目下烧得晕晕乎乎,嗓子冒烟,伯齐给她擦脸、擦手忙个没停。见他眉头紧锁,她过意不去地伸手替他抚平。他们之间虽然萦绕丝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说到底一无血缘关系,二非情人,伯齐却尽心尽力守着她,痛她所痛、苦她所苦,眉宇间的关怀与忧愁不是装出来的。
母亲说:“相伴、相守说来容易,事到临头几人能做到?劳燕分飞才是寻常。”
她问:“相伴有什么难的?”
那时她摸着自己的头微微一笑:“倘一日遇到能够践行‘相伴’、‘相守’两词的人,就好好珍惜。”
“你好好睡,我在这里。”他替她掖好被角,被子是山下找来的。
他原想带她下山就医,被李拈花拒绝,自己手臂、脖子上的紫鳞又起了,她不想进入人群,被人瞧见这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说。伯齐拗不过,只好应下。
再醒来,就见洞内多了一堆锅碗瓢盆,小土拨鼠的器皿终究太小不可用,想来是伯齐趁她睡着下山弄来。他还买了药,洞内飘着一股药味,就是有些……
“糟了!糊了!”伯齐手忙脚乱去提药壶。
李拈花提醒:“小心烫!”话音落,人已经被烫得跳起来,她连忙喊,“快摸耳朵。”小时候顽皮,被烫到,杜妈就会叫她摸耳朵。
“还真有用。”伯齐回头喜道,“你醒了?有没有好受点?”她应一声“嗯”,他三两步奔过来,“可惜刚那一方药烧糊了,你稍等等,我买了好几份,再给你烧。”说罢回到窗下继续忙碌起来。
看着那道颇有些捉襟见肘的背影,李拈花弯起嘴角,难受似乎减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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