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浑渊的意思,裴盈升心知肚明。
陈白前几天的提醒犹在耳畔,他当然知道,圣上将主审官的差事交给他,是要寻个差错。
一个由头。
如果审问不出来东西,倒也能够接受,但若再深走一步,便是和陈纪安有旧交,想必是昔日奸相残党。
届时哪怕是再耀目的军功,恐怕也抵消不了这份被培植的怀疑。
他低垂下眉眼,少年郎身材高挑,丰神俊朗,骨骼立体,此刻高盘起的马尾被雪压得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我不能不送他最后一程。”
李浑渊捋了下长长的胡须,他觉得有些冷了,于是又给自己披了件大氅:“以友人的身份?”
裴盈升皱了皱眉,并不言语,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少年人最后看了他一眼,问:“李大人是谁的人?”
李浑渊没有机会回答。
马匹奔跑起来的簌簌风声跃过李浑渊的耳畔,他被呛得捏住鼻子,闭上眼,仓促地向旁退了一步,再睁开的时候,便见昏黑的前路上只看见前方消匿于风雪中的黑色影子,和雪上漫长的印迹。
“捂空(装腔作势)。”李浑渊朝着雪地啐了一口痰,“害得老子白跑一趟,冷势势。”
·
陈白跪过很多次大殿,跪姿是相当不好受的一种姿势,膝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骨骼先抵在地上,全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现代人没过几分钟,便觉得波棱盖秃噜皮了。
而再久一些的话,那或许真的会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不过这么实打实的下跪,听起来也有点恍然隔世的意味了。
上首的帝王眯起眼,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撑着桌面,旋即漆黑的掐金龙纹织锦袍慢慢向上移动,烛火扑闪了一下,陈白看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
系统问:【他要干什么?】
宋如容身量很高,但腰姿纤细,面容白皙,有一双很媚的眼睛,眼尾狭长,如同雪天里一抹浓墨重彩的墨。
他低下身,饶有兴味地觑了眼陈白的惨状,在那些冻疮上停了停,淡淡道:“确实没有什么想问的,但你得交代干净。”
陈白笑了下,点评道:“霸王条款。”
哪里有这样刑讯逼供的?
人在注定会死的情况下,很容易原谅一些事情,比如他现在甚至觉得宋如容此刻有点儿可爱。
跟条咬着猎物不放松的鬣狗一样。
要说这十年里,他确实坑了不少朋友,但真正觉得有愧在心的,也就宋如容一个人。
他确实把对方折腾得挺惨,但与之相对的,宋如容不也想着要他的命吗。
等把这条命还给对方的时候,差不多也该退场领盒饭了。
陈白嘴里总会冒出些新鲜的词儿,宋如容已经习惯,他当没有听过一般,问:“隆平六年,是你杀的安王?”
“是。”
“其族人一脉也皆被赶尽杀绝,你的主意?”
“我非主谋。”
宋如容笃定地道:“渔利者是你。”
陈白不置可否。
“河东兵叛,谁在幕后指使?”
“不是我。”
“为何要保裴盈升?”
“你想多了。你最近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自己没发现?”
宋如容问得不紧不慢,这些年来牵扯太深,他早已靠近了大多数答案,如今不过是最后一环的确认,陈白总觉得再问下去,自己底裤都要露出来了。
——好在他底裤够多,扒下来一条还有一条。
“好。”宋如容微蹙了蹙眉心,暖色的蜡烛将他的脸映得一片姝艳的雪色,仿若一尊金尊玉贵、被放在香阁里精心供奉的菩萨。
他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后手在哪?”
陈白望向对方,宋如容的目光格外笃定。
“后手?”他嘴唇抿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实在没有力气笑出声,只能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留后手。”
他只会给自己留条底裤。
·
裴盈升一路行来,明显能感受到凝固的气氛,等将至皇城时,他下了马,森森兽脊上映出银亮的反光,几双银弩同时对准了他。
那是陛下的亲卫。
“裴将军留步。”那名弓弩手道,“您雪夜无诏觐见,有何要事?”
裴盈升被迫止住了步伐,他眯起眼,不答反问:“这样大的雪天,你们能开得了弓吗?”
弓弩手勃然变色,手指搭在弦上,神色愤然。
“我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弩手,见得太多了。”裴盈升将马栓在皇宫门前的石墩上,合衣而立,他抬起眼睛,目光轻轻扫了一眼屋脊,大致便知道埋伏了几个人,直言不讳地道,“还要勤加练习。”
他曾在冬季的草原上行军,被数百双箭矢瞄准,如今这样的场面,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警示。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暂时有些顾不上了。
得先过了今晚。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看见黑夜里走来一个佝偻的太监,无眉无须,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神色,那名太监行了个周全妥帖的礼之后,方道:“裴将军请回吧。”
裴盈升垂眼:“昔日裴家曾蒙受过罪臣陈白的照拂,礼曰:‘哭父之党于庙,母妻之党于寝,师于庙门外,朋友于寝门外,’他非吾亲师,我非其故友,站在这里就好。”
那名太监道:“既然您执意如此,奴才只能将您原话传到,只是还未到处斩之日,您何必着急。”
裴盈升不语,点点头。
他守了一会儿,感受到血液里彻骨的寒意,像是年前曾在寒冬雪夜里又站了一遭,内心仿佛被冻透了一遍一样,心里并没有半点快意,他当然也盼过陈白赶紧去死,但对方真的快死的时候,又只觉得无尽的茫然。
对方是一个可以说出来“你能活下来,全靠我给你断粮”的人,理由是前线军需不够,死得人多了,甲胄就充裕起来了,剩下的人知道活下来没什么希望,反而生了死战的决心。
人当然是没有一副铁制的甲胄值钱的。
一匹战马,一副铠甲,或者一点点粮食,就能送走很多人的命。
裴盈升当时想,难道陈纪安的命就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小吏值钱吗?命竟然也有尊贵和低贱之分,就像是他可以随意地枭首敌军的头颅,但对陈纪安,恨之欲其死,却一度束手无策。
陈白(奸相版):做奸臣是这样的,前线的士卒们只需要打仗就好了,而本相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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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恨之欲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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