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昂头看着他脸,林树伸手将我的长发掖在耳后,两个人相拥着等待夕阳照射进屋子里,太阳落山时整间病房都是金灿灿的。
“如果除夕那天晚上就那么走了也挺好的,其实一点都不痛。”他失神喃喃。
我哑然半晌,紧紧抓着他身上日渐宽松的病号服,“林树。”
“嗯?”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可以吻我吗?”我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笑,看他愣了一愣,还是听话弯下了腰,我细品着口中腥咸,泪水模糊了他的样子,笑着吻他,也笑着哭。
“我想吃鲅鱼馅饺子,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今晚来陪我,你明天可以给我带饺子来吗?今年过年的时候我都没有吃到饺子,我又回不了家。”他掏出病号服兜里的面巾纸,笑着擦去我的眼泪。
我犹豫良久,他摇了摇我的胳膊,像是个讨要玩具的小孩子那般乖巧看着我,算来林树自从除夕再度入院以来就没踏出过这层楼,思及此,我心疼抱着他,摸了摸他的背,“好,你想明天什么时候吃?早饭吗?”
“明天……”他语气一顿,“都可以。”伸出双手扶正我乱动的头,眨了眨眼睛,看了又看,用微微发热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骨、鼻梁、嘴唇。
“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看够吗?我连妆都没化。”我双眼闪着泪花,透过水汽看着他因病痛折磨而日渐枯瘦的脸。
“好看,看不够,永远都不够。”他细语呢喃,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踏出医院大楼已经是夜里十点,我站在大街上满眼凄凉,寒冷总是让人过度悲伤,就像是正克制着想哭的情绪,忽而又听见一首伤感的歌,泪水霎时如洪水决堤,我在夜里赶一条寻不到希望光亮的路。
夜行的人没有什么是不怕的,怕悄无声息的安静,更怕突来的声响,手机扯着嗓子唱一首吵闹的歌,“夏夏,林树意识不清了……”
电话另一头是林树爸爸的声音,我无心继续听下去,攥着它疯狂奔跑在夜色之中,汽车鸣笛和几声谩骂炸在我耳边。
司机摇下车窗,“横穿马路,你想死吗?!”
“是,我想死,我赶着去投胎,行了吧?!”我大嚷着,然后头也不回奔向医院,悲痛如一场飓风,眨眼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林树躺在病床上张着嘴不停喘息着,大口大口向外倒气,喉咙里呼噜噜响着,我拨开围着的人,攥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也微微张开,不停流着泪,我还能看见他微微瞥向我。
我无助望着病房里的人们,他们说林树对外界已经没有感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不是的。
他知道的。
他会伤心,还会哭。
“他知道我在的。”
“林树,等你好了我们去抓蝉好不好?”
“林树,那盆茉莉被孤零零放在沈阳的家里,大概又要死了,你再给我买一盆好不好?这次我一定好好养,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满脸泪水凝望着林树的脸,出气扫干了他的唇,嘴巴微微嚅动,头也稍稍点了一下,那声宋夏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林树,你在叫我是不是?我懂他的意思。”
“你们能不能别说要放弃他,别让他听见要放弃他好不好?”
“他想说话的,他还有话还没说完,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林树,我不放弃你,你别走……”
“妈,你救救他,好不好?求你了,别让他死。”
“妈,我不能没有他……妈……”
我捧着他的手不住抽泣,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多小时,我眼见着他的皮肤开始发黄,抽吸声变得越来越缓,四肢不再抽动,眼泪也不再流,手脚慢慢变冷,殡仪馆的人将他放在纸棺里,那辆载着他的面包车渐行渐远,他终将离我远去。
林树还是没吃上那顿饺子,没办法再陪我去抓树上的蝉,没机会再听一次夏日的蝉鸣,他的躯壳死于这一年春分,巧的是我的灵魂也亡于这一时节。
我站在医院大门口,最后一眼是那辆拉走他的面包车尾灯,转身时撑着身旁的柱子狂吐了起来,直起腰时一阵眩晕,接着眼前一黑。
在殡仪馆枯坐了三天,大屏上他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三个字火化中,无数人为他而来,又各自离去,直到他入土为安,一个人回了沈阳,我跟我妈聊过,打算把东西收拾好寄回大连之后就退租。
我的宿命大概还是要回到大连去。
整理箱装满了林树的书和衣服,除了他的遗物,很多东西我都是秉持着能送就送,不能送就扔的原则。
坐在阳台前看着那盆干死的茉莉,看着窗外的悬铃木,看着杂七杂八成堆的书本,有时候哭是不会有声音的,泪水落下时我毫无察觉,疼痛也来得很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我的脑袋,而我的心空荡荡。
我将手中的充电器一把摔砸在角落里,浑身颤抖躺在倒了一地的书堆里抱住自己,殡仪馆的冷藏柜上头贴着请勿触摸小心漏电,但是它明明就不漏电,我哭着在心里问自己不漏电为什么要说它漏电呢?
为什么?
直到头越来越胀,我撑着书堆坐起身,手掌被书角硌得痛,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手账本,和一本很旧了的罗生门,我翻开泛黄的书页,上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着“宋夏”二字,不禁令我心中生疑。
至于那本手账本,我整理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一片狼藉的心,仔细回忆起好似在哪里见过它,遂将它从一众书里挑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单独放好。
我坐在桌边,无比虔诚翻开那本子的第一页,窥见了一个更为隐秘的世界,一个有林树的世界,就这样抱着他的日记读到了后半夜,当我看清林树留下的每一个字,再将它们连贯在一起时,心里剩下一个念头。
林树,你何不用你的爱杀了我?
凌晨我出现在沈阳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火车,像是个逃兵,被现实打得屁滚尿流,撤回有林树的世界里。
下了火车直奔连海中学,在学校门口等了一天,太阳落山时我已困倦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所以一直靠在一棵白杨树上,放学的人流渐渐走尽了,我守着校门仍旧向学校里眺望,直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林树说的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是赵老师吗?”我攥紧了手中的挎包带子,走上前之前甩了甩头,赶走疲惫,拦住那个女老师的去路。
“你是?”这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女人眯起眼镜后头的一双眼,细细打量起我来,我甚至能在她的双眸里捕捉到一丝不屑,严谨而又高傲。
“我曾经是连海高中的学生,我来找您是来跟您打听一个人,他叫林树。”
女人看着我,“抱歉,学生的事情作为老师不能随随便便泄露给陌生人,况且我并不认识你。”
我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低落,反而飞快向她又走近了几步,兴奋注视着她,“你还记得他对吧?”
“不好意思,我很忙。”女人转身就要绕开我的围追堵截。
远处开来一辆轿车停在路边,女人迈步向那辆车走去。
“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为什么高考失利。”我快速追了上去,“我看了他的日记,有一个叫石达的男生跟林树是高中时的好朋友,为什么最后几篇日记这个石达就跟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为什么?”
“这种事过了几年,谁还能记住,你是谁?再不走我报警了!”女人伸手拉开车门。
我见势将胳膊伸进了车门缝隙里,“我是……他女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她伸手推搡。
“他……”我踉跄两步,抿唇抽回了手,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姿态出现在别人的生活中,我捋了捋耳边扰人的碎发,肉与魂皆是一紧,“林树他……死了。”
“死……了?”她一脸震惊,怔怔看着我。
我扶着额低下头,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只好大口大口吸着气,再一点点吐出去,转头瞥向一边,“能不能告诉我……求你。”
“是因为一封情书。”她不再急着开车门,表情坦然看着我。
“情书?”我透过泪眼,不大敢相信看着面前的女老师。
“林树要给二班一个女生传情书,被我发现了,就在办公室让他把那封情书念出来,后来我听其他学生说是石达给一个女生写的,让林树代传,林树不愿意,就在走廊里闹起来了,但是后来我问石达,石达不承认,当时认为是林树撒谎,放学时候把他单独留下来训了他一顿。”女老师尽力回忆着。
“然后呢?”我追问。
“当时不知道,那天傍晚是他爷爷走了,但是他作为一个学生,不想着好好学习,这就是不务正业。”
我细品着她话里的音调起伏,不去纠缠,“您还记得二班那个女生的名字吗?”
“好像叫什么夏,因为我女儿名字里也有个夏字,所以我才能记住。”她如是说。
“宋夏?”我小心翼翼颤声问。
“好像是这个名字。”说完,她上车离去。
我站在街上望着一双红色车灯逐渐在我世界里熄灭,灵魂飘向天际,顺便抽走我浑身力气,最后捂着脸跌坐在地,我慢慢回溯那些曾经,夏夜的醉酒哭泣、那句“我在等你”、那些个小心翼翼和早就做好的准备,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林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一本日记藏尽了你的秘密,这一藏是你短暂人生中的寥寥几年,也是我漫长人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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