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上我捂着小腹自愿在树荫下坐冷板凳,日光在地上留下片片阴影,描绘出叶缘起伏的形状,微风扫过绿树,丛丛树冠似野鸭拨开层层清波。
虽是夏日清风,我却觉得身子没那么舒爽,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肚子上,像是有人持着大锤时不时砸一下,若是一直都痛就罢了,问题是不晓得何时就会痛上一阵儿,许是因喝了口矿泉水,也有可能是因快走了两步。
课前尚还没这样明显,我厌于同老师打报告请假,尤其是当老师拿出一张评分表时,那东西拿住我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好用,因为唐僧还要念,而我会自己乖乖留下,羽毛球几个回合差点儿卸去半条命。
我盯着砖缝里的蒲公英发呆,一朵朵白色小伞被风带走,目光也随风而去,篮球架下一抹深蓝很是眼熟,我弃了蒲公英,眯起眼睛视线穿过清风,忽视漫天飞絮若细雪飘洒,毫不掩饰向远处望去。
林树站在篮球场上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一张白皙的脸而今变得通红,像是刚从汗蒸房出来一样,篮球服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背上,虽离得远却仍能瞧见手臂上起伏的肌肉线条,我盯着看了半晌,不知缘何觉得心跳很快,连姨妈痛也忘了个干净。
他转头过来,我恰巧抬头去看天上的烈日,沈阳这地方虽冬冷,夏天却没有想象中的热,对我而言冬季的确冗长,将转瞬即逝的夏季衬托得尤为珍贵,才会为这短暂的活力着迷,就像是漫长铺垫之后夜空中升起的烟火,虽只有一瞬,可为了这短暂的美好,再长等待也值得,我猜是这样。
林树初时还不确定椅子上坐着的是我,擦汗的手握着白色毛巾顿在额前,双眸微眯细细端详,忽眼睛一亮,伸出手臂在头顶挥舞起手来,“宋夏!”
篮球场上的人一齐转头看向我,遥见几人相互说几句,我有种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盖住脸,小小声回答:“我在!”
他的笑意凝在面上,我听不见他回头与同伴说了些什么,不过两句话工夫,转身径直向我跑来。
“不舒服吗?”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才看清他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向下滑落,他微微蹙着眉头,那表情让我想起夏日里毫无征兆来去匆匆一场太阳雨。
痛感再次席卷小腹,我抿唇着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继续。”垂眸时他的影子与树影已融到一处。
“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林树回眸望了一眼方才的篮球架,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迟迟未再开口。
我寻思着若是累,他该做到空椅子上才是,遂想开口叫他,却见他正转回身,视线一对反而将我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你可以帮我看一下东西吗?我有点低血糖,想去买点喝的,可以吗?”林树指着一旁的双肩包。
“额……好。”我愣愣应答,手表上的指针从七到九,又到十一,许是实在百无聊赖,我拿出手机随手点开林树的社媒,一条条向下翻着。
随意点开歌曲分享,音乐声从手机里传出,他大概真的很喜欢柔和的曲风,就像是溪水漫流,缓缓淌进心里。
这一次我长了个心眼儿,目光不时瞥着四周动静,见他推开篮球场的金属网门,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快步向我行来,这时再去看手腕上的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不好意思,去了那么久,等急了吧?”林树将塑料袋放在蓝色塑料椅子上,我却满脸狐疑瞧着他摊开袋子,里头不是饮料而是饭盒。
他额前已是大汗淋漓,伸手向我递来勺子,打开饭盒眼前一碗红糖荷包蛋,里边儿还飘着几粒枸杞黄芪和姜丝,最底下沉着几颗红枣。
我捧着饭盒怔怔望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不晓得是该吃惊还是别的什么,像是一口气灌了五六杯黑咖啡,心跳先是漏了一拍,而后又不要命似的在身体里飙起了车。
我开口想要说谢谢,却又变得吞吞吐吐,“你……”慢慢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晓得自己来姨妈,故而吸了吸鼻子嗅了嗅,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味道被人发现,思及此,我心中已开始觉得有些尴尬。
林树拿起勺子,往一次性纸杯里舀了杯糖水,而后坐在一边将腿伸直,遥遥望着篮球场里的同学们,“中医说我贫血,不运动的话没什么关系,运动久了容易头晕,低血压低血糖是常事,听说红糖荷包蛋补气血,谁知道呢?煮多了我一个人也喝不完,还好找你帮忙分担。”
我低头一勺勺舀着红糖水往嘴里送,无言咀嚼带着点儿甜味的荷包蛋,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在忽来的庇护下窃得一丝丝安慰?疼痛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只是这所谓的庇护他知我知,却又都不宣于口。
“林树!”
我应声抬头,一个女生站在篮球场外隔着铁丝网招手。
“好像……有人找你。”我见他没反应,遂低下头小声说。
“嗯?”林树正喝着红糖水,一次性纸杯遮住了绝大部分视线,他转头寻声时,那女生就要跑到我俩跟前。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吗?”这声音十足清爽,像是炎热夏日里咬上一口爽脆的甜瓜。
我抬头见她捧着一沓书和A4纸,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紧张,猜想大概是费一宁说喜欢林树的那个女生,遂手上动作僵了一下,舀起的糖水又落回了饭盒里,赶忙摇了摇头,“没有。”
“嗯……也是国贸的吗?我好像没什么印象,女朋友吗?”她小心翼翼,这句话摆明了并非问我,而是在问林树。
我略显慌张,压根儿未等林树开口,抢先回答:“不是。”
“那是……”她继续问。
“高中同学,老乡而已。”我像是在刻意摆脱什么似的,甚至不需要听完题面,就匆忙做了解答,许是觉得这气氛太过尴尬,余光偷瞥着林树的脸色,大概是错觉吧,又或是贪念作祟,总觉得他如今不像方才那样从容淡定,甚至多了那么一丝不快。
可回头想来,他那样的好脾气定不会如我想的那般,该是我心里生了欲念,对他有了所求,也许就是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也并不完全坦荡。
那女生像是松了口气,“真好,我家离得远,没那么容易遇见老乡,你们应该有话没说完吧?我可以等,你们先说。”
“没有,我们也才认识不久,没那么熟悉。”我下意识否定,刻意划出界线,许是语气听着太过决绝,那女生听着也是一愣。
我客气点头笑了笑。
她也笑着回应,转头跟林树说:“这样的话,小组作业快要交了,报告还有一部分没有弄完,你要是没事的话……”
“我没事。”他毫不犹豫直接回答。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好像做了亏心事般不敢看他,可理智告诉我从头到尾不管哪一处,我的回答都是客观事实,没有丝毫毛病。
他将空的红色塑料袋团成一团捏在手上,提起双肩包径直往篮球场外走去,那女生还极有礼貌同我话别,我也笑着说了句:“再见。”
落寞之感忽如傍晚悄然爬上夜空的月亮星辰,毫无预兆出现,金属勺子将碗里的荷包蛋分成一块块浸在糖水里,蛋黄就此将整碗糖水都变得浑浊不清,我已没了胃口,想着上辈子自己可能是根麻花,既拉不下脸,又无法毫不在意,自己跟自己较劲。
无意间一瞥,瞄见旁边椅子上竟还放着个白色药盒,回头张望却已不见林树身影,只得捏着这盒止痛药心里五味杂陈。
费一宁嗦着根儿冰棒穿过篮球场,目光跟随着还在场上打篮球的丁格,蹦蹦跳跳到我身旁坐下,她热得撸起袖子,原还如常嬉皮笑脸,大抵是瞧着我盯着手里的药盒发呆,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晃了晃,“止痛药?这么痛了吗?”
“还好。”我似魂游天外刚回神儿,整个人都恍惚了。
“红糖鸡蛋水,呵,不像你啊,刚才在羽毛球场上拼命的那个才是你,要不是后来我去跟体育老师多说了一嘴,不晓得你会不会少活二十年哦。”费一宁撇嘴嘲讽道。
我仰面朝天长叹了口气,真是奇怪,肚子不疼了,可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不对,有猫腻,你哪里弄的红糖水。”她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似要化身福尔摩斯。
“林树给的。”
“哪呢?林树呢?”费一宁目光绕了一大圈,甚至微微低下身子将几个篮球架看了个遍,“不对啊,之前我听丁格说林树跟他们打球来着,人呢?”
“走了。”我脑子里还在不停过滤刚才的对话,像是趴在书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啃,隐隐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走了?去哪了?”
“他同学来找他,小组作业没做完,要赶报告。”我双手捧着已然凉透的红糖水,垂头失神回答。
“那个喜欢他的女生?你这状态不对啊,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还是不对啊,丁格都说林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惹他了?”
“没有,最多就说了几句实话。”我摇头缓缓答。
“什么话?你赶他走了?”她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晓得我这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我将方才的事又复述了一遍,顺带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况且说不定林树真的喜欢那个女生呢?被人误会他就说不清了。”
“神了,你还挺善解人意,改天我跟丁格说,让林树谢谢你。”费一宁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在一旁无语极了。
“倒也不用……”我喃喃。
“你是不是听不懂好赖话啊?!”听至此,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在下实在是佩服。”她嘴里叼着冰棍,双手抱拳,扭过头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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