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西域工艺,且是上等货色。
“你确定是李家人?”崔湛问。
“长安城里,用这种兵器的只有李家。”崔七咬牙道,“而且...而且他们明显知道船上有什么,直冲着那几箱漆器去。咱们这次运漆器的事,除了府里的人,就只有...”
只有三天前在漕运司报备时,李家的一个管事恰好在场,瞥了一眼货单。
崔湛将刀鞘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经络蔓延。
“公子,要不要立刻禀报老爷?召集人手,去李家讨个说法?”崔福低声问。
崔湛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入,吹得灯焰摇曳不定。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丑时三刻。
“崔福,”他忽然开口,“三艘船的价值,账房估算过吗?”
“粗略算过,船本身值一千五百两,货物约三千两,伤亡抚恤少说也得八百两。总计...超过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崔湛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可怕,“对李家来说,五千两算什么?”
崔福一愣。
“李家去年丝路利润是四十万两,五千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崔湛转过身,灯光在他眼中跳跃,“为了这点钱,在离长安城二十里的码头,用军队战术袭击崔家漕船——李昱之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屋内一片寂静。
崔七挣扎着说:“可是公子,那刀鞘...”
“刀鞘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嫁祸。”崔湛将刀鞘放在桌上,“若是李家所为,何必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若是他人嫁祸,又会是谁?”
他走到水盆边,净了手,用丝帕细细擦干每根手指。
“崔福,三件事。”崔湛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第一,封锁消息,对外就说船队遭遇水匪,损失不大。所有幸存者暂时安置在西郊庄子,不许与外人接触。”
“第二,派人去查,最近三个月,长安周边是否有成建制的人员调动。特别是退役军士、江湖人士的聚集。”
“第三,”他顿了顿,“我要晋王最近三个月的行踪记录,越详细越好。”
崔福睁大眼睛:“晋王?公子怀疑是...”
“李家是狼,但狼知道分寸。”崔湛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真正的虎,藏在山林深处,等着狼和羊两败俱伤。”
他想起十天前,在户部衙门偶然听到的对话。两位侍郎谈起晋王在江南置办田产,一买就是三千亩,而且都是临河的好地。当时只当是王爷寻常投资,现在想来,临河的地,最适合建什么?
私港。
如果晋王想在江南建私港,养私兵,那么控制漕运就是第一步。而要控制漕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崔李两家斗起来,他好从中取利。
“公子,若真是晋王所为,我们...”崔福的声音有些发颤。晋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权势滔天,不是崔家能轻易对抗的。
崔湛沉默片刻:“先查。在证据确凿前,不要打草惊蛇。”
他又看向崔七:“你好好养伤。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崔七眼眶一红:“属下无能,没能保住船...”
“活着回来,就是大功。”崔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边,“这是宫里赏的雪参丸,每日服一粒,对你的伤有好处。”
崔七哽咽难言。
崔湛不再多说,转身出了厢房。崔福提着灯跟在身后,主仆二人穿过庭院,回到听雪轩。
“公子,那李家那边...真就这么算了?”崔福忍不住问。
“当然不。”崔湛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李家截我们三船米粮,我们自然要回礼。”
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地址:西市锦绣阁、东市宝源号、南门丝绸铺。
“这三家是李家在长安最大的丝绸铺子,明日一早,你去找王御史,把这些给他。”崔湛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这里面记录了这三家铺子这三个月偷漏的商税,数额足够查封了。”
崔福接过簿册,心下凛然。公子竟早就准备好了这些。
“记住,”崔湛放下笔,“我们要让李家知道,崔家不是好惹的。但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留了余地——只封铺,不动人。”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如果李家立刻激烈报复,说明他们心虚,今晚的事很可能真是他们做的。如果李家反应克制,甚至暗中调查,那背后就另有文章。
“老奴明白了。”崔福躬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崔湛望向窗外,残月已西沉,天色将明未明。
“备车,我要去码头看看。”
“公子,天还没亮,那边恐怕...”
“我要亲眼看看现场。”崔湛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件玄色披风,“有些痕迹,天亮后就没了。”
寅时末·汴河码头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崔湛闭目养神。车内只点了一盏小灯,随着车身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五千两银子的损失,对崔家来说不算伤筋动骨。但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却让他心生寒意。
如果真是晋王出手,那么今晚就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明枪暗箭,崔家这艘大船,正驶向一片布满暗礁的海域。
而李家,那个世代为仇的李家,此刻是敌是友?
他想起了李昱。
三年前的春天,在户部一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李家长子。那人一身玄衣,坐在宴席末位,却比主位上的侍郎更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他长得多么俊美——虽然确实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气质,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名剑,未露锋芒,却已让人不敢小觑。
宴上有人故意刁难,问李昱西域商路的税收细节。李昱不慌不忙,从关税到市税,从过路费到抽成,一项项报出,分毫不差。最后还微笑着说:“张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调户部存档核对,若有误差,在下愿捐白银千两充作军饷。”
那个笑容,三分谦和,七分锐利。
崔湛当时就想,此人若非盟友,必是劲敌。
三年过去,李昱果然成了李家的实际掌权人,手段比其父更凌厉,眼光也更长远。这半年,李家的商路向西拓展了千里,据说已与波斯王室搭上了线。
这样的对手,会为了五千两银子,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吗?
“公子,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崔湛掀开车帘。
天色微明,码头的景象触目惊心。三艘漕船的残骸半沉在河中,焦黑的龙骨狰狞地刺出水面,像巨兽的尸骨。水面上漂浮着灰烬、碎木、还有零星未烧完的货物。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一股淡淡的火油味。
崔湛走下马车,踩在湿漉漉的码头上。崔福想跟上,他摆摆手,独自走向废墟。
晨曦初露,光线还昏暗,但足以看清细节。他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黑色油脂,凑近闻,是军中常用的猛火油。
再看码头上的痕迹:脚印杂乱,但仔细分辨,能看出是统一的靴底纹路。有几处打斗痕迹,刀痕深而整齐,是横刀劈砍的特征。
他走到一具尸体旁——是崔家的一个老船工,胸口一道贯穿伤,干净利落。这种伤口,只有训练有素的刀手才能劈出。
崔湛站起身,望向汴河对岸。那里隐约可见灯火,是李家庄子的方向。
如果真是李家所为,此刻李昱应该在庄子里,等着看崔家的反应。
如果另有其人,那此刻藏在暗处的眼睛,可能正看着自己。
忽然,他目光一凝。
在码头边缘的芦苇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走过去,拨开芦苇,捡起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牌。牌子上没有字,只刻着一只鹰的图案,鹰眼处镶嵌着一颗极小的绿松石。
这不是崔家的东西,也不是李家的。
崔湛将铁牌收入袖中,转身走向马车。
“公子,可看出什么?”崔福迎上来。
“回府。”崔湛登车,“另外,派人去查查,长安城里谁用鹰作为标记。特别是...军中。”
马车驶离码头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崔湛靠在车厢内,掌心握着那枚冰冷的铁牌。鹰的图案线条刚硬,带着浓浓的军伍气息。
晋王年轻时曾在边军待过三年,他的亲兵营,好像就叫“铁鹰卫”。
如果真是晋王...
崔湛闭上眼。前路艰险,但他必须走下去。崔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他这一代。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李昱那双锐利如剑的眼睛。
若真是晋王出手,那李家恐怕也难逃一劫。毕竟,要掌控天下财路,丝路和漕运,一个都不能少。
马车驶入长安城时,城门刚开。街边早市的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崔湛知道,从今夜起,长安的天,要变了。
陇西李府·晨曦阁
同一时刻,李昱刚刚练完一套剑法,收剑入鞘。
侍从李川快步走来,递上一封信:“公子,城西来的消息,崔家三艘漕船昨夜在汴河码头被烧了。”
李昱擦剑的手微微一顿:“谁做的?”
“现场留下了我们样式的刀鞘。”李川压低声音,“崔家现在对外宣称是水匪,但已经在暗中调查。”
李昱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有趣。这是有人想挑拨我们和崔家开战。”
“公子认为是谁?”
“谁得利最大,就是谁。”李昱将剑挂回墙上,“备礼,以我的名义送到崔府,就说...恭贺崔老爷新得了那批江南米粮。”
李川一愣:“公子,这...”
“照做。”李昱走到窗边,看向城西方向,“崔湛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他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白衣的崔家玉郎。三年前户部宴上的一面之缘,那人清冷如雪,眼神却深不见底。
这样的对手,若是死在阴谋之下,未免太可惜。
李昱端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
这场戏,才刚刚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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