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涧的清风裹挟着湿冷的草木气息，卷过嶙峋的怪石和湍急的溪流，也吹散了地道里带出来的血腥与腐朽。
温照雪背着处于昏迷中的云晦，踏出地道潮湿的阴影，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这些天连续的激战和潜伏，她必须不断地催动内力来压制云晦体内暴走的千机引蛊毒。
现在她还要带着两个人奔逃，即使是她，也快逼近极限了。
比起暗沉压抑的山庄，这人烟罕见的山涧倒是自在不少。
温照雪的衣角已经沾满泥土，肩头的衣服，也被云晦嘴角溢出来的暗黑色血液染湿，黏腻冰冷。
她强行稳住身体，将云晦缓缓放在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巨石上。
段昭紧随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了出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眼神涣散，脸上没什么血色，沾满泥污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还残留着那杀手脖颈喷涌出来的血肉。
“墨燕衔针，不死不休”八个字伴随着那血腥杀戮场面，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只要一闭上眼，就开始自动播放。
温照雪可没时间管段昭，见他没事，就打发他去捡些干燥柴火回来好生火。
她俯身再次观察云晦脉象，依旧混乱，但脱离了那狂暴肆虐的势头，被山涧清风稍稍抚平了些。
温照雪又取出护心丹药，捏开嘴关，喂进去一粒。
这护心丹的药效一次比一次短，若是继续发作起来，恐怕也没办法使他活着看见自己的夙愿了结，得赶紧找办法解救才行。
段昭是第一次出远门，身上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胸口鼓囊囊的便是银钱伤药。他将金疮药与纱布交予温照雪，不敢再凑近看云晦的伤口。
“你不是想要行走江湖吗？何必躲这么远，仔细看看如何处理伤口的，以后遇见什么险事也不会两眼一抹黑。”
段昭仔细想想也有道理，便“哦”了一声，乖乖守在一边看着。
温照雪撕开他肩头被刀风撕裂的布衣，露出底下的伤口，本以为只是个小伤口，但伤口已经生出腐肉，边缘还泛着些青黑色，显然是留下了毒物在上边。
她毫不犹豫，动作利落，清理、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仿佛她手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亟需修复的兵刃。
段昭红了眼眶，声音发涩，“墨燕衔针……我对江湖门派知之甚少，我也对我父亲不熟稔，更加对他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但我知道云晦体内的毒……那是我父亲做的，是吗？山庄的事，也与他脱不了关系，是吗？”
“是与不是，重要吗？”
温照雪包扎完毕，替云晦整理好衣衫，站起身，声音如同山涧寒泉，清晰地传入段昭耳中。
“嘴里说的‘是与不是’都当不了真。这一路之上，惟有亲耳所见，亲耳所闻，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才能窥见一二真相。”
“若‘不是’，就不能轻易盖棺定义。若‘是’，你又能如何，是提着刀架在你父亲段鸿的脖子上逼问呢？还是在武林大会的所有人面前以死相逼，只求一个真相公理？”
“我再无知，也知道人命关天！那就山庄里那些死去的人呢？这世间就没有公理可言了吗？”
“公理？呵……”温照雪冷笑一声，将金疮药又塞回段昭怀里。接着转过身去，走到溪边，捧起冰凉的水，洗净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泥垢。
“公理是何物？如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对江湖上作乱的那些贼寇根本没有管辖之力，只想着收回武林盟主的手里的权力，打压江湖人士。”
“而武林中的门派，更是只想自保，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闭门造车而已，再也不复当年的风光。”
“只要是有利可图，无论是朝廷，还是武林门派，都会冲上去咬一口，哪有什么公理可言。公理一向只掌握在掌权者的手中，普通人势单力薄，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又如何去讨什么公理呢……”
“可是，温盟主他……”
“你以为，那青城派的久白，还有其他门派的弟子被牵扯进这山庄血案之后就能安然自处吗？你以为，温昊天这个武林盟主来山庄，只是为了欣赏一把现在不知所踪的剑吗？你以为山庄的一切事都逃得过他的眼睛吗？”
温照雪话语冷冽，如同冰锥直直刺向段昭心理，也击碎了他的江湖大梦。
仔细想来，才发现了那么多不合常理之事。
凭借天阙门一家独大的场面，温大盟主手下又有那么多的得力侍从和玄甲卫，这些天过去了，竟然未曾听到一丝关于山庄疑案的实情。
那两个杀手是如何突破侍卫进入山庄？而那些尸体又去了哪里？
一旦深思，更加是漏洞百出。
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被默许的！
他浑身震颤，颓然瘫软下去，心里的侥幸被无情碾碎。所谓的“大侠”在他的心中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算计。
曾经崇拜憧憬的江湖侠义，在这一刻，也变成了沾满鲜血是谎言。
少年的呜咽声从夹缝中溢出，混着山涧的流水声，消失在广袤的林荫之中。
温照雪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清丽温婉的脸上，却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和疲惫。
前世的记忆早已模糊，她也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安眠是什么时候了。
只要一闭上眼，母亲谢清商临终前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眸就浮现在眼前。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躲在母亲与师傅背后的小女娃了。
温照雪缓缓抬起头，望向山庄的方向。夜色浓稠，群山如巨兽蛰伏，将心剑山庄这个华丽腐朽的牢笼吞没。
***
心剑山庄，内院深处，浓重的苦涩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林岳明躺在锦榻上，周身被一层不详的灰败死气所笼罩，幸好山庄家底厚，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气。
莫言皱巴巴的脸上布满汗珠，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金针刺入林岳明周身大穴，但他始终无甚反应，气息微弱，好似下一刻便要气绝而亡。
莫言此刻倒是有些懊悔走这一趟了，他只是个普通医者，若非行医多年的名望和听风楼在背后撑腰，他这把老骨头恐怕也挡不住赵夫人和温盟主的威压。
他知道这位林少庄主只怕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只能道：“夫人，在下医术有限，怕是……”
赵嫣没有搭理莫言，只是坐在林岳明的床榻前，轻拍他的手，“岳明啊，娘在这，没事的。娘定然会找到救你的方法的，你要好好的，听娘的话，别管那么多，好好歇息。”
林岳明的一双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还算神思清明，用尽全力拉住赵嫣的手，张嘴道：“……娘啊……”
“娘在这呢，岳明……”
林岳明等不及说完，赶紧打断，急迫道：“娘，咳咳咳……儿子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往事已去，纵使懊悔也无法改变。”
“但……阿娘，你被林家束缚太久了，是父亲他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儿子，你早就天高海阔凭鱼跃了。以后儿子无法孝敬您，还望您保重自身啊！咳咳咳……”
赵嫣此时俨然成了一个泪人，泪水打湿了衣衫，但却不敢哭出声来，让林岳明徒增伤悲。
她不敢对儿子倾诉自己的无力，也不愿拉下脸来，抱怨林岳明的外家——赵氏家族的无情。
当初是赵家为了插手江湖武林之事，逼迫一个大家闺秀嫁给林正阳这个浪荡子。
现在赵家又为了不被山庄之事连累，放弃了他们母子俩。
就算赵嫣最后活下来，作为“曾经”心剑山庄的庄主夫人，没有实力也无法保全自己。
林岳明骤然睁大双眼，喘着粗气，泪水沿着面颊沾湿了枕头。
“娘……若是当初我多规劝父亲，让他不要误入歧途，若是我没有听信他人谗言，去练那劳什子神功，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呃啊啊啊……”
林岳明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体似被巨力拉扯，一股狂暴之气倾泻而出，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床幔无风自动，桌上的药碗也突然碎裂。
温昊天意识到情况不妙，推门而入。
“岳明！我的儿啊！”赵嫣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恨不得陪他一块死，却被温昊天死死拉住。
在温昊天的面前，自然不会允许赵嫣这般死去。
莫言本想用金针再行压制，却被林岳明体内散发出来的内力弹飞。
“压制不住了！蛊毒反噬，凝煞失控，他这是……这是成为蛊煞傀儡的前兆啊！”
“莫先生！莫神医！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山庄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源头失控！神仙难救！夫人快退开！”
温昊天不言语，也不轻举妄动。
林岳明的身体僵直，胸口的皮肤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没有鲜血溢出，只有一股粘稠且带着腥臭味的黑气如喷涌而出。
黑气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数条头部尖锐的蛊虫在疯狂扭动。
“嗬……”林岳明喉咙里发出几声抽气声，身体如同被抽空了骨头，软塌塌地瘫在床榻上，变得干瘪、毫无生机。
“岳明！你醒醒啊！你醒过来看看娘啊！”赵嫣仿佛苍老了十岁，所有的疯狂、算计以及强撑着的威严，在此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的悲怆与绝望。
莫言也算见惯了生离死别，知趣地退至角落，脸上只剩下麻木，眼底掠过一丝混合着悲悯、无奈……还有尘埃落定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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