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怀连打带踹,大掌朝妹妹脸上挥去, “休想!”
望月挨了几耳光,却不知哪来的劲头,铁了心要抢回房契。望怀踮着脚,将地契高高举起,挑衅地低头,两人眼神在空气中四目相对。
“谁叫你生来是个女的,你低贱,活该。”望怀说。
望月嘴角噙血,眼神空洞,看望怀仿佛看待一个死人。
望怀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连连后退,她进他退,直到墙角,她指尖终于触到那房契一角。
千钧一发之际,望怀在惊惶中伸手,用力一推。
望月如同一具纸人向后飞去,她的太阳穴重重磕到香梨四角桌,又轻飘飘倒在地上。
地上凝聚着一小摊血,望月僵在地上,眼神顿时凝滞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盛夫人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人群开始嘈杂起来,又舍不得手中抢来的的金银细软,只能抱着值钱的玩意儿,站在原地探头观望。
望怀心中如擂鼓般扑腾,颤巍巍地走近,去试探望月鼻息,却看到望月眼神如回光返照般明亮起来,双唇蠕动着一张一合。
望怀贴近妹妹,侧耳去听。只听到望月堪堪开口,气若游丝:
“你错了。”
望怀低头,一枚银簪刺进他的胸膛,不偏不倚刺中了心脏。
望月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拔出银簪,喷涌出的鲜血溅到她洁白的脸庞上。
“——我虽卑微,但不低贱。”
两人双双倒地,望怀再也没有力气握紧地契,那张白纸缓缓从他手中滑出,落到了血池中。
——
望月眼前一片明亮,刺得她睁不开眼,待渐渐缓过神后,抬头一片蓝天白云,周围弥漫着新鲜草香,此时有风刮过,将周围桃花瓣吹的漫天飞舞。
周围,小孩们聚在一起斗草、笑闹,贵女们吟诗作对,结伴而行,才子们则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觥筹交错间,谈笑晏晏。
望月仓促站起,踉跄走了两步,又僵在了原地。
她重生了,重生到了两年前。
父亲还未仙逝,她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
望月呆呆地站着,脸色苍白、泪花闪闪,她情不自禁沿着山坡、溪流一路走下。
就这般无知无觉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畔传来一阵童音:
“小虫之大小指如,君子之躯七尺馀。
镬烹小虫胡为乎,将以为衣荣君躯。
君躯长,君躯短。
小虫之小丝有限,中心抽尽君未暖。
她反应过来,自己已到了近临安的一座小镇。
小镇很是古朴,阳光斜射,江南水乡特有的民居鳞次栉比,檐上几滴积雨滴落,马头墙雪白如画,一阵阵鸽子在空中盘旋归巢,远处传来寺庙隐隐约约的钟声。
一群孩童捧着盛满桑叶的瓦罐,相互追逐打闹着,与她擦肩而过。
有股微小的力量扯了扯她的裙带,望月扭头,一个陌生的青衣小女孩关切地问:“姐姐,你的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是身体不舒服么?”
望月胡乱用帕子抹掉眼泪,释然而笑:
“没事,我……我很好,只是后悔不该迎风而行,大风把沙子都刮进我眼睛里了。”
小女孩微笑着说:“你骗人。”
充盈的悲伤被**裸拆穿,望月心跳停顿了一下,未等她开口,青衣女孩见望月难过,便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半晌,将背篓中的一块云锦手帕塞进望月手中。
望月凝神一看,那云锦帕绣着朵朵金花,一只云鹤直冲云霄,从不同角度看,花卉竟色彩各异,工艺精致绝伦。
绮丽多姿、织造精细,望月虽为丝绸富商的女儿,丝绸上品早已司空见惯,却也被这云锦手帕所震撼。
女孩儿笑道:
“虽然我不知道姐姐经历了什么,但我外婆说过,这块云锦的帕子上绘制着象征高洁的金蕊花,只要随身携带,心中所念如花儿一样灿烂,就能变得坚强。”
望月连忙从怀中掏出钱袋,那女孩儿见状却转身拐入交错的巷陌中,咯咯笑着跑掉了:
“不劳你付钱,这东西我家里多的是,你的眼泪才是无价之宝!”
望月心中大惊,连忙朝着那抹碧色身影一路追逐,那青衣女孩儿脚步飞快,左躲右闪,望月跟着她穿过小镇隐秘的一条条小巷,眼看就要追到,却踩了颗石子,脚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
视线中那抹青色裙摆转瞬消失在拐角。
望月心中苦笑,却发现脚腕疼痛难耐,她扶着土墙,一瘸一拐地向回走。
父亲去世、重生、悲痛中跑来这个陌生的小镇、被小女孩赠一宝帕,却又在追逐中崴脚……
她感叹道,人生果然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难有坦途。
夕阳西下,人影昏昏。
却不想忍痛走了许久,只听背后一声:“望小娘子?”
回首,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拄着木拐步步走来,青衣女孩躲在她身后,朝望月探头,纤长睫毛下的大眼含着满满一包眼泪:
“对不起,姐姐都怪我害得你跌倒。我把外婆叫来帮你了……你可不要怪我。”
那老妇呵呵一笑:“原来是望厉的女儿,你模样倒是与你小时候一般。来吧,我扶你进屋。”
望月惊讶于这老妇竟认识自己,又似乎与父亲是旧相识,瞧她面容慈祥和睦,不像是坏人,而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崴了脚,只能仍由银丝老妇和青衣女孩搀扶她进入一座老宅中。
一进宅院,望月便惊呆了。院落中悬挂着各种各样的丝绸,绫、绉、锦、绣、缎,一应俱全,且张张精妙绝伦,绮丽多彩。
望月曾在丝绸堆中长大,再繁华奢侈的皇品都看得烦腻了,却被这窄小朴实的庭院中悬挂的精致丝绸深深震撼。
望月父亲是临安最大的丝绸商人,亦是大胤著名的帛商。可她现在所见的这简朴院落中花纹繁复的丝绸,竟把父亲所有的藏品都比下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状,老妇微笑不语,令青衣女孩儿去煮茶迎客,自己搬来竹椅,将望月摁在椅上,细细地给她红肿的脚踝敷药:
“老身年岁已高,每日无事可做,便只得在这四方小院中缫丝织帛,技术粗鄙,望小姐可莫要见笑。”
望月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这简直太……”
老妇哈哈大笑,青衣女孩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走来,将茶搁置在一旁的石台上,笑道:“敷上姥姥的药,姐姐你的脚不出片刻就会好啦!”
望月转过头,好像还懵懵懂懂地沉浸在这奇遇中,不知以什么话语来出口询问这祖孙二人。老妇了然一笑道:“人们都叫我桑塔姥姥,这是我外孙女阿青。”
顿了顿:
“你的父亲曾和我师承一脉,是我的师弟。”
望月忙丢下茶盏,慌张起身要跪,“小女子眼拙,竟未识出姥姥尊身……”却被阿青手疾眼快地摁了回去:“姐姐你真客气!干嘛这么拘礼呢?”
桑塔老人微笑道:“这不怪你。你小时,我便隐居这小镇里,从此云游山水,甚少抛头露面,如今相逢,也算有缘。孩子,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桑塔话中包含着关怀的温情令望月心头一暖。
她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经历过人生种种大起大落,难免心头受创,便一五一十将前世、重生的事一并告知。
话音刚落,桑塔老人和阿青都沉默地站着。
绝户、意外死亡、却又重生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隐情,祖孙二人都没有丝毫质疑这番近乎荒唐话语的真实性。半晌,桑塔堪堪开口:
“孩子,你又是什么想法呢?大胤从未对吃绝户加以律法约束,你要是想明哲保身,不如早觅良人,将你父亲产业交给宗族打理,再或者……”
桑塔渐渐不语,将后一种可能性藏在舌尖,隐忍不发。
望月懵懵懂懂地点头:“是,早早嫁人,抢在父亲仙逝前出嫁,尚能保全自身。这很好,可是……”
她扭头,坚定地直视着桑塔老人的脸:“可是……可是,我不愿意。”
闻言,桑塔老人眼中次第闪过熟悉,惊讶,思索,欣慰……
雪白的脚踝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草药香,半晌,阿青叫道:“真好!姐姐,你的腿痊愈了。”
望月惊讶地活动了一下腿脚,发现果真如此。
桑塔苍老的面容慢慢浮现出微笑,她将望月扶起,一步步送她到门口。她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
“孩子,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师祖是谁吗?”
望月如实摇头:“不知道。”
“古有盘古开天地,一把斧头劈开了天地,再有了女娲、伏羲,又有了炎黄大帝,神农氏和众先祖……而我们的师祖,便是那缫丝织衣的嫘祖。”
她接着道:“你说那继承家业的必须是儿子,倘若你父亲没有儿子,便无法传承衣钵,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我们的先祖嫘祖,亦是一名女子,女子创造的技艺,由男子夺去,又哪里算得明正、言顺?”
临别之际,桑塔老人目光灼灼:“孩子,做你想做的事吧。每月来我这里两次,我会将师祖所承,一五一十地传授给你。”
“相信你的智慧、勇气、力量,定能帮你在这世界闯出条新路。”
河边杨柳依依,日光倒映着水波粼粼,如同细碎的金箔倒映着平静的水面。雾气氤氲,一派上好春光。
黄昏中,她朝桑塔老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接着,她转身拦了辆马车,马车驶进久违的府邸,她飞奔去往书房,窗户里,父亲望厉正在和家仆谈话,他脸色仍有余怒,两个堂哥就齐齐跪在角落,脸色惨白,像是挨了斥责。
纵使如此,也没有人敢拦望月,她不顾仆从们诧异的目光,像一只燕子一样飞进来,扑到望厉身上,又是哭、又是笑,把大家都唬了一跳。
望厉愣了愣,笑道:“月儿,你这番火急火燎地赶来,可有何事?”
还是那张慈祥的脸孔。父亲对任何人只是冷冰冰的,可唯独对自己好。
父爱失而复得,本应高兴才是,从前这番场景只会令人倾倒。
可望月却无端想起,人们都说,临安富商望厉独宠女儿,如同传言一般,前世她的无理要求,父亲总会变着法满足她。无论她怎么大吵大闹,父亲永远是微笑着,询问她“可有何事”?
于是她要什么有什么,像被好好保护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以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因这一点儿无知,她不知道鹰会捉鼠,不知道狼会吃羊,不知道狗会咬人。
她娇纵、天真、善良,也许还有一些愚蠢。她是父亲最好的女儿,也许将来也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可是,从未有人告诉她,江湖其实十分凶险,亲子会相互算计,手足会自相残杀,爱人会转头背叛。
这里波诡云谲,而且很大、很大。大得令人害怕,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如何保护自己。
她就像一个被抛到世界的赤子,前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忽然有一天,狼来了。
可她手上并没有武器。
火光映衬着望月的眸子如同透明一般,她淡淡道:
“我想招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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