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钦差大人!开饭了!”
叶翎一嗓子打破了室内旖旎的气氛,楚知蘅慌忙回神,转身继续研究五行图,做出一副从未回头、一直很忙的样子。
身后传来一阵起身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楚知蘅听到身后传来许时清的声音,“大人,走吧,你若喜欢,这画可以拿回去研究。”
楚知蘅的背挺得有些僵硬,“不必,我来许都尉府上看就行。”
今日的晚饭十分丰盛。
许时清、叶翎、宋武昭如是认为。至于亲差大人和他的侍卫的想法,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糖霜芋头、蜜汁香菇放得离许时清很近,一盆青菜炖白菜放在宋武昭面前,叶翎还特意为钦差大人加了菜,一碗红烧肉和一盆核桃炖鸡。
几人吃饭都没什么讲究,招呼一声就开动了。
叶翎自然负责活跃气氛,楚知蘅和墨竹时不时提一两个问题,宋武昭自顾自地专心吃饭,许时清在吃饭时也几乎不发一言。
楚知蘅一边聊着今日在江城的见闻和感悟,听着叶翎讲过去的趣事,一边用余光关注着许时清,见他只吃自己前面的两道菜,其他的碰都不碰一下,不知是不合胃口还是隔得太远不方便夹。
墨竹看着自家公子在那心不在焉地配合着叶知事活络气氛,一边扒着白米饭还一边还抽空看许都尉,心里连连叹息。
谁家公子谁知道,他自小跟着公子长大,他什么脾性自己还不了解吗?
人家拒酒也就算了,马车上打公子也就算了,把公子接来了一声不吭晾在五芳斋也就算了,但是还敢明目张胆地坑钱!
公子是财大气粗!但也没粗到平白无故当冤大头的地步!
嘿!但事儿还真就这么离谱!公子他还真就上赶着当了!
就这,人还对他没个好脸色,图什么呢?
色令智昏啊!
越想越心疼,墨竹赶紧多给楚知蘅夹了几块红烧肉,这江城的饭菜是真难吃。
又看了看可着眼前两道菜吃的许都尉,手比脑子快,一个心软,也夹过去一筷子。
“许都尉也多吃点。”
饭桌上静默了一瞬。
还未等许时清答话,叶翎便已出声,“哈哈,墨竹兄弟只管吃你的,这个我家大人不爱吃,我来吃。”
但显然宋武昭离得比叶翎更近一些,虽然他嘴不快,但手够快。
叶翎话音未落,许时清碗中的红烧肉已经被宋武昭夹了过去。
“我吃。”
领了墨竹的好意,许时清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向其点头道:“多谢。”
许时清的一句道谢,堵住了墨竹想道歉的话头,意识到对方不想再提此事,墨竹识趣地闭了嘴,有些尴尬地点头回了个礼。
楚知蘅见状,眼神在几人脸上逡巡了一圈,心中有所猜测,却又不好冒然询问。
见气氛不对,叶翎忙转移了话题,气氛这才又活络了起来,这事儿谁都没有再提。
由于今日积累的事情实在太多,吃完饭,许时清向钦差大人告了罪,便又钻回了书房。
楚知蘅则是越想晚饭时的情景越不对,他总觉得都尉府几人在避讳着什么。正好见叶翎在厨房忙活完就去院子里摘草药了,犹豫了一番,便走了过去。
对于楚知蘅的到来,叶翎丝毫不意外,他跟着许时清六年多了,对于接近他家大人的人怀着什么心思,大抵都能看透。
见楚知蘅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叶翎识趣地率先开了口:“钦差大人可是要问我吃饭时的事?”
楚知蘅点头,抱拳道:“替墨竹向几位道歉,事先不知你们对肉类忌口,实在抱歉。”
叶翎嘿嘿笑了几声,“您客气了,我们也不算忌口,吃还是能吃的,就是可能会联想起一些不好的画面而已。”
楚知蘅挑眉,面露不解,“画面?”
叶翎定定地看了看楚知蘅,笑得有些古怪,“钦差大人知道我和我家大人是什么时候来江城的吧。”
闻言,楚知蘅敛了神色,他自然知道二人是六年前在古灵堂作乱时被派来的江城。
意识到了叶翎接下来要说的事,楚知蘅不由凝神屏气,点了点头。
“我和大人来的时候啊,城里大半都空了,杀的杀,抓的抓,灵法卫最惨,都是被虐杀的,尸体就被堆在了灵政司。当时还是大人发现了尸堆里有灵力波动,这才救下了被虐待得快没了人样的宋武昭。我们把宋武昭救回来之后,古灵堂就放火烧了灵政司,火烧了三天,那种刺鼻的焦灼味道,火焰吞噬毛发的味道,腐肉味,还有……腐肉在大火中炙烤后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根本散不尽。”
叶翎神色淡淡的,却也不看不出什么悲伤。对于六年前的事情,其实他比许时清和宋武昭都更快地走了出来。
他是经历过家族覆灭的,对他而言,世上在意的人只有许时清,后来又多了个宋武昭。人们都觉得都尉府三个人中许时清和宋武昭一个赛一个的冷硬,但其实真正冷情冷心的那个人是叶翎。
“当时我们被困在这里,那个血腥味就跟泡在了血池子里一样。不骗你啊钦差大人,当时那血从这都流到东大街了。哦,忘了说了,这里之前是县令府,县令姓季,当年被屠了满门。
“不过这也没啥,江城嘛,哪个地儿没死过人呢?那时……食物、药材都被古灵堂搜刮走了,只留下了满府的尸体。”
叶翎忽然抬头,冲着楚知蘅笑了笑:
“钦差大人,你要不要猜一猜,我们被困在这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楚知蘅不敢猜,叶翎也没真想让他猜。
“那之后,朝廷抛弃了江城,灵政司也抛弃了大人,所有人都认为大人会走,但我知道他不会。我们吃了人家的东西,总要……替人家偿愿吧。”
楚知蘅此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他从不知,自己所读的《天启实录》中,一句“古灵堂勾结江城官府发动暴乱,江州失守,灵政司遣灵法卫驰援。后国教院发动「诛邪行动」肃清妖邪。”背后竟是如此惨烈的过往。
楚知蘅想到了那日马车中许时清的话,他定是对自己的那句“勾结”十分恼怒。
楚知蘅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是没有见过尸山血海,但他见不得英魂受屈,忠烈蒙冤。
“江城暴乱如此严重,为何没有军队前来平乱?”
这是楚知蘅在读《天启实录》时便产生的疑惑,既然江城发生暴乱,为什么不派军队镇压,而是只去两个灵法卫?这根本不像驰援,而像是……赴死。
闻言,叶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脸上的两个酒窝很是俏皮,“我哪里知道,这个……是该问圣上的吧?”
楚知蘅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只记得离开前叶翎叫住了自己,他问:“钦差大人,您信鬼神之说吗?你说,这江城厉鬼们,见到了自己的仇人,会从地底下爬上来,将他扒皮抽筋,敲骨吸髓吗?”
楚知蘅说,他不信鬼神,但信因果轮回。
回过神来时,楚知蘅已经来到了许时清的书房前,他现在很想见到许时清,不管是今日在夕阳下美得像谪仙一样的许时清,还是当年在血泊中战如厉鬼的许时清。
楚知蘅知道今天一天他都在试探自己,可是自己身份敏感,之前一直不便直言。
但是他想,或许今日可以推心置腹谈上一谈。
刚才叶翎所言让他有太多疑惑。为什么江城暴乱会如此严重?为什么来的只有他们二人?为什么当时明明有军队在江州,却从未接到过救援江城的指令!
而他们又是怎么在那样悬殊的对峙中存活下来的?
他们明明守住了江城,又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他不理解朝廷的放逐,不理解灵政司的漠视!
还有……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江城灵士,不信国教。”
江城的过往,许时清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
楚知蘅站在书房外踌躇着,却见里面忽然熄了烛火,不多时便见许时清推门而出。
见到站在门外的楚知蘅,许时清愣了一下,“大人?”
还没做好准备,就猛然见到来人,楚知蘅方才想见许时清的**有多强,现在因为尚未组织好语言而产生的胆怯就有多盛。
自己曾因为出言不逊得罪过对方,他很怕把事情再次聊砸。
见他如此神思不宁,许时清心下隐约有所猜测。
垂眸略一思索,许时清关上了房门,拍了怕楚知蘅的肩膀,“大人若是无事,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
不多时,楚知蘅跟着许时清来到了一处小山坡,绿草茵茵,一望无垠,只种着一颗老槐树,遍地盛开着舜华。
见许时清走到槐树旁坐下,楚知蘅也坐到了他的身边,不解地看着他,不知许时清带自己来这里是何用意。
“我每当心绪不宁时便会来这里,此地视野开阔,适合静思己身,重拾安宁。”
许时清就坐在自己旁边,楚知蘅微微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脸,可是很奇怪,月色下,他离得明明那么近,楚知蘅却觉得怎么都无法看清。
没有管楚知蘅,许时清从怀中取出一只古埙,兀自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埙声悲切,似是在悼念,在哭诉,在安抚。
楚知蘅心有所感,起身拔剑,和着许时清的埙声舞了起来。剑势时而凌厉、时而委婉,时而畅快、时而不甘,金风骤起,在月色下伴着剑势裹挟着一朵小花。
埙声停止,金风消散,舜华翩然落下,却见一道剑锋从夜色中刺出,用剑尖稳稳地拖住了下坠的小白花。
手腕翻转,楚知蘅收回了剑势,只一个回身,剑尖便托举着舜华被送到了许时清眼前。
月色下,二人隔着一剑一花遥遥对视。
许时清率先错开了目光,接过了剑尖上的舜华,用指尖捻着花茎转了个圈儿,轻声笑了一下。
“大人,你说花没了根,还能不能活?”
不待楚知蘅回答,许时清便抬头仰视着他,自答道:“能的。”
说完,便垂首俯身,将手中小花的花茎埋在了土中。
“舜华很坚强,无根亦可活。如今的江城土地上,只生得出舜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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