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
秋若华在赵嬷嬷的张罗下,今日装束格外明艳。
贴上花钿,点上赤红的口脂,头发挽作朝天髻,插着赤金嵌红玛瑙的头面。
缙云色绣缠枝团纹窄袖对襟短衫,天青色洒花六幅褶裙,挽上披帛,鲜亮又不失沉稳,将她衬得分外娇艳。
赵嬷嬷说:“这才有秋家大娘子的样子!”
像长姐,却不像她自己。
她应该庆幸自己扮得像,可心底却隐约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倘若想要长久下去,应当让官人慢慢了解真正的她。
长姐是骄傲明艳的,而她只有沉静怯懦,做不来张狂恣意。
顶着这样的装束出门,很不习惯。
硬着头皮走出去,远远地看到公婆正和官人站在门廊上说话,交待事项。
官人穿一件簇新的枣皮紫杭罗交领长袍,衬得面颊丰盈润泽,原本的病黄色几乎褪尽。
不知为何,他今日收拾得精神焕发,和昨日在碧梧院见到模样判若两人。
甚至不及昨日脸带病容时那般叫人心动,宛若美玉磨去光泽,明珠蒙尘般叫人叹惜。
百里无咎背对大门,抄手听训示。
秋若华从甬路上走来,他一抬眼就看清了,顿觉眼前一亮。昨日见时,还觉得她寡淡无趣,今日添了几分亮眼的柔媚之色,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远远地,他就微笑着对她轻轻颌首。
李员外夫妇正好也交待完该交待的事,满意地看着新妇走近,见礼。
邹氏拉着秋若华的手道:“今日回门,新妇代我们向明府和府上大娘子问安,顺颂时绥。”
秋若华屈膝道:“若兰先行替父亲和母亲拜谢。”
“去吧,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秋若华应了一声,抬眼看向官人,发现他正噙着一点笑,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烫,赶忙垂下眼睛。
两个人辞别长辈出门登车,女使们扶车而行。
秋若华坐在侧边,百里无咎居中而坐。
车夫扬鞭催马启程,车内的两个人沉默相对。
李员外告诉百里无咎,秋长荣夫妇曾见过李恒一面,提醒他一定要谨慎。
他怕出纰漏,刻意将李恒的样子学得十足,端着架子很是端方严肃。
他与李恒个头相仿,长相也有两分相似。可他毕竟不是正主,李恒离开襄阳四年,容貌再变也限度。
他除了衣饰上贴近,还让盈川用脂粉修饰脸颊,尽量模样更像,这样一来,自己的真实长相有所改变。
车内沉默得让人难耐。
秋若华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察觉他的疏离,开始自省可是昨日有什么答得不对,惹他疑心?后来想起一件旧事——生母活着的时候告诉她,男子大多厌恶女子哭闹,自己早年糊涂才会以为眼泪能博得夫君垂怜,结果闹到最后变成怨偶。
生母拉着她的手,教她以后不要轻易哭泣,尤其不要对着夫君哭。
她昨日对着他,竟全忘了。
秋若华心里像扎了一根刺,细细的痛感延伸到指尖,她用指尖掐皮肉才觉得好些。
百里无咎和李恒的性子截然不同,他是武将出身,又是年少郎君,正是好动的年纪,如此端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拘得难耐,腰背更是酸得受不住。
他偷偷瞄了一眼秋若华,发现她面上神情淡淡的,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素净的十根指尖被掐得发红。
“……”百里无咎张了张嘴,话已经到了舌尖,她忽然拧过身子,揭起帘子看向外边。
天气炎热,窗上挂得是薄纱帘,街景都被遮成朦胧的影子。
秋若华瞧着街景,便错不开眼珠了。
她在襄阳县这四年,一直被拘在闲心院一方小小的天地间,极少有机会出门,看市集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方才听到街上有人吆喝“稠糖葫芦”⑴,她心念一动,忍不住撩起帘子张望,想着妹妹最爱吃这个——小丫头出门抓药时,会偷偷带回去,不敢让家里大人知道,因为秋家根本没有她们的零嘴。
百里无咎发现她看着某处面露失落,不禁好奇,朝她这边的窗口倾身过来,“看见什么了?”
秋若华没发现他靠过来,还在看着稠糖葫芦摊子难过,咬咬嘴唇,黯然道:“没什么。”
乌溜溜的眼珠又一次望向那个稠糖葫芦的小摊。
百里无咎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少年眼尖,立刻明白了,不禁露出笑容,“你也喜欢稠糖葫芦?”
秋若华愣了下,百里无咎挪到前边,抬手撩起一道竹帘缝,“停车!”
车夫会意,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停下。
秋若华不解地看着他,百里无咎回过头,年轻的脸庞上没了方才的端方君子模样,倒像个皮小子,他轻声笑道:“巧了!我也爱吃这个,咱们去买两支!”
这种小孩子的零嘴,他一个大男人也爱吃?
秋若华听着新鲜,总觉得到了他这个年岁,又被礼数拘着,即便有喜好也会做到克己,耻于言明。
马车堪堪停稳,百里无咎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站在车旁掀着竹帘,扬起笑脸朝她招手,“快来!”他举着手问,“我扶你?”
他这一笑,添了少年郎君的洒脱不羁,叫人跟着心情舒畅。
秋若华被他鼓动,下车时在他手臂上借了一点力,跟着他朝稠糖葫芦摊子走,按捺着雀跃的心情,得寸进尺同他商量,“妾身能不能多买两支带回娘家?娘家妹妹们也爱吃这个。”
百里无咎随口问道:“你有几个妹妹?”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李、秋两家四年前便定了亲,同在襄阳县中,即便不知孩子相貌,也该知道彼此家里多少人口。
秋若华还沉浸在可以买到稠糖葫芦的喜悦中,并未细想,只当他问自己有几个爱吃零嘴的妹妹,“一个。”旋即又斟酌道,“还有两个小丫头侍奉妹妹,年纪同她相仿,也是爱吃零嘴的年纪……”
百里无咎点点头,问她要什么式样,她按着妹妹们的喜好让摊主做,百里无咎又指了两个样式,交待摊主做完包起来,叫女使拿着。
摊子前边还插着一些画好的简单图样,他挑了几支另包,笑眯眯地说:“多买了几支,便是再多两个小孩子也可以分过来了。” 他倾身过来,悄声分享秘密,“我要的这两支,我们留着,回来吃。”
他的说话时,气息拂过秋若华的耳尖,让她瞬间烫红了脸。
百里无咎不禁失笑,“娘子脸红什么?你自己没有偷偷买过零嘴?”
秋若华抿着嘴唇摇摇头。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铜板时,百里无咎伸手虚挡了一把,“初次登门,给几位姨妹带些零嘴,我来付才见诚意。”说着,自己从荷包里取出铜板递给小贩。
她感激道:“多谢官人。”
百里无咎不在意地说道:“几支零嘴,无须客套。”眼睛四下里一扫,“你再看看,还有别的要买的么?糖果、点心用不用买?”
经他一提,秋若华又想买些甜食。
秋若华摸摸荷包时十来个铜板,心底打怵,她没想过今日出门还要用钱。犹豫的当口,百里无咎已经朝街边的蜜饯铺子走去。
街上人来人往,一支运货物的骡子队经过,背上都驮着柳筐。
秋若华发现百里无咎只盯着对面的蜜饯铺子,并未留神驮筐要撞上他。
“小心!”秋若华抢上前一步,伸展手臂挡在他胸前,推着他退开,自己躲得慢了些,后背被驮筐撞上,趔趄了一步。
百里无咎反手扶住她手臂,“撞疼了?”
驮夫并未发现自己牵的骡子撞到人,仍在往前走,他张口要叫住对方,秋若华摇摇头,“我没事,不必声张了。”说着推他又往路边让了让,待骡子队过去,她叮嘱道,“乡间驮夫不爱看路,撞了人也不知道,你下次一定留神,别只顾着看前边。”
她的语气,很像叮嘱不懂事的幼弟,百里无咎嘴角动了动,觉得新鲜——以往都是自己护着别人,今日倒被大娘子护了一回!
他知道自己看似没留神,其实心中有数,懒散地并不着急退开,慢悠悠地想要抬脚时,秋若华忽然上来护住他,反倒被撞了一下。
虽然大娘子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领情,笑眯眯地说道:“多谢娘子关心。”
秋若华看着他那双弯起的笑眼,脸上微微一烫,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横护在他胸前,匆忙收回手臂,局促地理着衣袖。
百里无咎在她手肘处轻轻一托,“走,我们去买蜜饯果子。”
秋若华期期艾艾地道:“不买了吧?官人方才已经买了稠糖葫芦。”方才就是他付的钱,这次不能让他付了。
“小孩子们爱吃零嘴,多买点让他们高兴高兴。”百里无咎的眼神很快被柜上的各色甜食吸引,根本没看出她的困窘。
店家的热情招呼他们,还用小铲子盛了两块果脯给他们尝。
百里无咎不客气,拈了一块品尝味道,到秋若华时,她摆摆手谢绝了。
百里无咎连尝几样,品着滋味道:“有些想林记的味道了。”他朝她歪头,小声道,“等咱们回了东京,一定请娘子尝尝林记铺子里糕点和蜜饯,京中第一,滋味才卖相都是一绝!”
他说话时,眉眼生动俏皮,仿佛刚离开李家时,那个端方的模样不是他。
秋若华糊涂了,到底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店家,您这手艺,还可再精进、精进。”他将尝过的指了几样,让店家包起来,最后又指了两样果子单独包。
秋若华将自己荷包里的铜板悉数取出,还差了十枚,心里觉得难堪,幸而百里无咎并未看她,低头取了自己的荷包里的铜板付给店家。
甜食拎在手里,百里无咎将单独的两小包拎到她面前晃了晃,不像位夫君,倒像个嘴馋的顽童,“这是我们两个的,办完正事,回家再享用。”
他又晃晃其它几包,“这些给丈人家的小孩子们,我还不熟,到时候劳娘子给他们分一分。”
秋若华帮他拿着两包小的,纤白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下波澜起伏,眼睛微微湿了。
除了妹妹,无人在意她的眼神,她也早就习惯压抑自己的**,包括对吃食的期盼。
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他便买了这许多吃食,带给那些不相识的孩子。不管他真实的面目是什么样子,他在她心里,都是好人!
百里无咎:嘀!喜提第一张好人卡,各位亲真的不收藏一下吗?
⑴稠糖葫芦:又叫吹糖麻婆子、打秋千稠饴等。据说宋代就有糖人,多是平面的造型,如同现在的糖画,用蔗糖和麦芽糖做成的各种造型,有人物、动物、花草等,是当时小孩子最爱的玩具和零食之一。——源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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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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