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金陵药庄最有经验的老大夫被叫了过来,拧着眉头为江眠把了脉,接着起身,走到外屋坐下,面色凝重地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直到墨水汇集成珠顺着狼毫滑下,在空白的纸上洇出一个墨点,老大夫才沉沉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李烨早被请去了旁的院子,其他的下人也都被支使了出去,此时,屋里除了病人和大夫,便只有泠秀一人。
泠秀见老大夫一笔未落,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老大夫是少数知道江眠身体情况的人,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无奈道:“夫人,老夫的医术不说比老庄主了,就是跟小少爷比起来,那也差得远,老庄主直到走的那一天,也没找到办法能治好小少爷,我又哪里拿的出主意呢?”
“那……”泠秀满脸焦虑,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眠儿受苦啊,您再想想,有什么方子,即便不能治病,能让他好受一些也行啊。”
她是见过江眠刚来金陵药庄的时候发病的样子的,小小一个孩子,瘦的皮包骨头,浑身冰凉,脸色发白,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泠秀那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对这孩子加倍地好。
但此时,面对昏迷的江眠,她依旧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找谁才能治好他,不知道熬什么药能够让他好受些,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疼地连失去意识都做不到……
面对泠秀夫人恳切的请求,老大夫依旧只能叹气,道:“夫人,老庄主走了,最清楚小少爷身体情况的,就是他自己,老夫观他脉象,虽说各种毒素齐齐发作,导致小少爷身体失温、昏迷不醒,但是就整体而言,这些毒素其实是处在一个相互牵制的过程中,等到这个过程平息下来,小少爷自然就能醒了。”
老大夫看着满面愁容的泠秀夫人,摸着胡子思索片刻,继续解释道:“就像是,几个势均力敌的国家在打仗,但其实谁也打不过谁,等它们打够了打累了,自然就和平了。”
泠秀抿了抿唇,道:“我知道,爹同我解释过……”
她心里偏爱这个幼时便遭逢不幸的孩子,曾私下里向怀老先生请教过他的病情,结论同老大夫说的差不多。
泠秀看向里屋,满眼都是心疼,她低声道:“所以……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对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老大夫的确不敢随意开药,江眠体内各种毒药的平衡是经由怀老先生多年的细心调养,才好不容易达成的,一着不慎,便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所以老大夫也只能再叹一口气,点头道:“是,只能小少爷自己挺过去了。”
……
隔壁院子里,李烨侧身坐在院中的石桌边,胳膊肘搭在桌沿上,手抬起来支着额角,垂着眼,大半张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桌上放着的茶一口未动,早就凉了,一齐被赶过来的小厮伸手摸了摸茶壶,发现也已经凉透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公子,我给您沏壶新茶吧。”
小厮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回应,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正想着要不让小药童把药炉给搬一个过来,即能烤火又能热茶,便听见李烨突然开口道:
“嗯,去吧,顺便……到隔壁问问情况,都这么久过去了……”
“好嘞!”
小厮心里也挂念着他们家少爷,无奈刚才接到的任务是招待好洛公子,于是也不敢自作主张地跑开。
不过既然洛公子都发话了,那他再过去,可就不算擅离职守了。
小厮麻溜地就往院外跑了去,显然是把李烨说的“顺便”当成了主要工作,当然,他这个理解也没毛病,歪打正着地揣摩出了发话人的真实意图。
看着小厮蹿出院门后,李烨掐了掐眉心,偏过头低声道:“什么事?”
下一秒,他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是刚从房檐上跳下来的追远。
追远一路摸进来,自然也发现了今日金陵药庄里的异样,而自家殿下不在江公子的院子里,反而在隔壁枯坐着,稍微一琢磨就能知道出事儿了,而且事儿还不小。
于是他一反常态地有些犹豫,道:“江公子他……”
李烨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说事儿。”
追远立马回道:“是京城来的密信。”
李烨伸手,道:“拿来。”
追远再次语塞,硬着头皮建议道:“殿下,要不……回去再看?”
李烨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
追远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说明信中的内容必定有异。
作为恒王府暗卫的头头儿,恒王府一切加密的通信,若非李烨特意叮嘱,追远都有权限查阅,这是为了提高相互之间沟通的效率,有些事情,成败可能就在分秒之间。
所以这封信的内容追远是看过的,他觉得,信里的内容不太适合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家殿下知道。
但李烨显然不是那种会让个人情绪影响到大局的人,所以他道:“你直接说吧,信上写了什么。”
事不过三,追远知道自己若是再墨迹下去,恐怕就不能完整地回到恒王府了,于是只能老实道:“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太医院多次会诊,确认是个男孩……”
“原来如此……”
李烨露出恍然的神色,难怪丞相会对他下手,有了亲外孙,自己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自然就从金饽饽变成了非除掉不可的绊脚石。
不过这事儿虽大,但显然还不足以解释追远方才的反常,于是他接着问道:“还有呢?”
“还有……”追远一咬牙,道:“还有,君先生,殁了……”
月色下的庭院空余寂静,追远等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道:“殿下……”
李烨好似被这么唤了一声才得以回魂,轻声问道:“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追远回道:“三天前。”
三天前,那就是说,这封信送到的时候,先生早已经下葬了。
李烨深吸一口气,道:“准备一下,明日便启程,押送王子玟回京。”
……
江眠经常做梦,可能是因为毒蘑菇吃得多的原因吧。
但他从来没做过好梦,天底下的魑魅魍魉可能日日都能在他梦里凑桌麻将。
慢慢地,他对梦中出现过的画面养成了睡醒即忘的本事,这并不难,江眠其实很难睡着,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能立马醒过来,所以做梦也做不长,忘起来也容易。
但这次的梦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格外的长,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
混沌的意识中,他分不清梦里究竟有什么,只模模糊糊地能够分辨出是个人影,他梦里最常出现的人就是他的母亲,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带给了他一切折磨的女人,和她相关的每一段回忆都充斥着痛苦和疯狂。
但江眠非常肯定,这次出现的一定不是那个女人,这个人影是温暖的,是带着光的,他内心深处涌现出了一股非常浓烈的情绪,想要靠近,想要触摸,想要看清……
可他越是往前挣扎,人影就离得越远,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就在光点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整个梦境分崩离析。
梦境的崩塌准确地映射到了江眠的身体上,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脑袋像是被刀切开后又拼在了一起。
江眠刚醒来的那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直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胃中,他才逐渐清醒了过来,耳边传来急切又温柔的呼唤声。
“……眠儿,眠儿,你怎么样了……眠儿,你别吓师婶……”
江眠摸索着接过放在嘴边的药碗,里面都是些温补的药材,属于吃不吃都无所谓的那种,江眠这会儿纯粹把这当白开水来喝的,他几口咽了下去,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喘了口气,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了,师婶,别担心。”
泠秀见他能说话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攥着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又连忙把被挤到一边的老大夫让进来,想让他再仔细瞧瞧。
江眠却摆了摆手,制止道:“不用了,我医术比他高,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了。”
老大夫:“……”
“这……”
泠秀依然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江眠恢复了精神,便也不强求,拉着他的手,温声道:“你昏迷了整整一天,可把师婶吓坏了,饿了吗,想吃东西么,想吃什么师婶马上让厨房做……”
泠秀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旁人根本插不进嘴,一旁的老大夫笑着摇了摇头,悄悄转身离开了,老人家虽然觉少,但熬了一天一夜,还是有些遭不住。
江眠听着泠秀自顾自地将吃饭沐浴更衣等等一系列事情都安排了下去,原本守在房里的人都被支使了出去,熬药的熬药,煮粥的煮粥,烧热水的烧热水……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江眠立马伸手握住了泠秀夫人的手,止住了她的话,问道:“李烨来过吗?”
也许是梦境太长了,江眠醒过来之后,也依然记得那个他到最后也没有抓住的人影,梦里看不清,清醒之后倒是一下就认了出来,他记得李烨说了,会回来同他解释的,他昏迷之前就一直在等他,想着要晕也得等人来了再晕,所以从后山薅了很多毒果子下来,盘算着能再多熬会儿,现在看来,还是没能熬住。
泠秀听完这个问题,沉默了,她抬手为江眠理了下额发,才道:“京中出了事,恒王殿下……已经走了。”
江眠张了张嘴,愣了一会儿,道:“……是么。”
他从泠秀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面向床铺内侧,像只鸵鸟一样,一点一点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眠儿……”泠秀隔着柔软的锦被,安抚地拍了拍被子里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被子里传出江眠闷闷的声音:“师婶……
“我喜欢他……
“但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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