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冥音比春榜 (一)

夕篱甫一清醒,鼻腔便不胜负载。

这江湖气味之纷扰,远甚于落花之喧怨。

太多人体的烘臭味,太多刀剑的冷腥气。

腹中“过期迷药”的翻天药效,早已失效;是郎中阴邪的点穴功夫,使夕篱长时间保持昏睡状态。

夕篱保持双眼紧闭,仍作昏睡状,他暗中调整嗅识,细致嗅察近处。他嗅出,看守在熏香软榻旁的,是个热气腾腾的小孩,身无内力,年纪约莫十四、十五。

香软房间之外,则满是水的气息。

是湖。

夕篱嗅定了水的类别。比起滔滔东流的江水、或者深海洋流,湖水的气味,要沉静许多。

数百江湖好汉聚在一个小小的湖里,不出剑、不争锋,不流血、不复仇,究竟所为何事?夕篱嗅毕周遭环境,确认安全,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青衣小僮见榻上的人动了,好不开心,起身振臂欢呼道:“睡神!你终于醒啦!”

看身型,小僮比夕篱预想的年纪还要小些。真是好瘦小一个孩子。可小孩手边,明明摆了一漆盒吃食。小僮以双色糕点作棋子,自弈自娱;小僮身上服饰也皆是好料子,不像是被虐待、吃不饱。

夕篱躺在软榻上,思考着要给小僮开一剂开胃健脾且美味好吃的药方子,却被小僮双手拽斜了身子: “睡神,你醒得真是好时机。快!要开场啦!”

小僮急得不行,连拽带拉,手上力气较之他瘦小身子,意外地有劲儿。是个活泼孩子,甚至还有些任性。夕篱更安了心,养小僮的人,待他不错。

夕篱任小僮拖住手腕,弯腰上了楼。

果不其然,竹楼建在船上,二楼是凉亭样式,四方敞开,边缘只围了一圈栏杆,视野开阔:

数百只楼船、画舫、彩舟,悬锦披花、金镂彩绘,沿湖岸高高低低地摆成了一弧半圆,圆心正是湖中浮台,台上烛火粲然如昼、美人香粉如云。

小僮手臂一挥:“快看!那是我主人!”

夕篱抛远了目光,试图追随小僮指尖瞄准的方向。努力了片刻,夕篱迅速放弃了:“美。都美。”

夕篱撇撇鼻尖,有些不可置信:

这江湖上,男风竟已这般泛滥了吗?

列于那浮台之上的如云美人,竟全是男子!

小僮当即厉声反驳夕篱:“你眼瞎!我玉庶主人,乃冥音湖第一美人!”

夕篱这船的小僮话音方落,左邻楼船的小僮就高喊:“扬州卓公子,愿为西明主人焚香百炉!”

不多时,龙涎、郁金、沉水、青木、紫檀、苏合、西域香、南洋香、冷香暖香常春香、佛香道香未央香……各色名贵稀罕香料,化作一道道云烟,自湖对岸缓缓飘来,直至繁郁香味笼住整个湖面。

香雾缭绕中,西明美人移入浮台中央,立于灯烛簇拥之最光亮处,为卓公子倾情舞剑一曲。

“益州殷玄士,愿为弥桃主人点莲灯千盏!”

“青菊谷秋少侠,愿为安童主人燃焰火万响!”

——波光倒映着灯光,焰光震撼着水光;

极远极远的某山村,群犬惊醒,朝着焰响方向遥遥狂吠;孤陋寡闻的村鸡们,则将远方光亮湖泊,错认作是东方日出,在子夜时分高啼报晓。

然而,浪漫的爱情竞演仍在继续,

财富的意气比拼远远看不到尽头:

你点莲灯千盏,我便放生飞萤万笼;

他燃焰火一万响,另一位便加码到十万响……

焰火呼啸中,小僮扯起喉咙朝夕篱喊:“喂!睡神!你身上有甚值钱物件儿没?”

夕篱被漫天辛辣刺激的硝烟呛得不行,他屏鼻呐喊道:“我的药囊、还有一竿剑!”

“你囊里一枚铜子也没有!我翻过了!”小僮回答得理直气壮,“啊,对了,你那根青竹子!”

小僮“蹬蹬蹬”跑下楼拿了青竹子和药囊,又飞快跑上楼。夕篱接过竹子,有些不大敢认:

“怎么连你,也妆扮上了?”

可它确乎是夕篱从储芳阁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竹子,是长在屋边、路边、水边,极寻常的那种竹子,不粗不细、无毛无斑,本身清新的竹味里,浸透了独属于花海的缤纷芳香。

它斫断已久,竿身早已干枯发黄,如今却焕如新生、青翠若滴,竹汁味儿新鲜得仿佛犹与故土竹根相连——如此高妙深慈的功力,唯有师傅了。

至于竹身上缠绕的层层银铛珠链,竹节上花纹繁复的镏金镶玉,竿头顶着的那一枚卵大的七彩宝珠——此等浮夸审美、矫作掩饰,就是郎中了。

夕篱拔下竿头硕大宝珠,递与小僮:“这枚珠子可否为你主人做些什么?若加上这些金金链链呢?”

“够了!够了!太够了!”小僮高举起大宝珠,急急跳起,身子探出栏外,奋声呼吼道:

“神农谷宝炼师!愿为玉庶主人流花一夜!”

小僮吼声铿锵,附近挨着“神农谷宝炼师”所在楼船的几只彩舟,瞬间就被小僮的吼声震远了。

夕篱见状,暗下思忖两件事:

一是“神农谷”虽冠以药王之名,却恐怕不是以“医术”闻名江湖,当计入“五毒—待探”名单之列;

二是,这小僮怎知我姓“宝”?即便是他临时胡诌,为何偏偏选了这么个偏僻小姓?

“流花一夜”四字一出,湖边再无加码之声。

小僮见自家主人拔得头筹,高兴不已,他扯过夕篱衣袖,要他看向对面广阔湖岸:在那里,杂役们忙碌如井然有序的蚁群,从各处花圃新采摘来的鲜花,一厢厢、一篮篮,源源不断地倾入湖中。

一夜倾倒下来,鲜花将填满整个冥音湖!

这一湖鲜花水,凝集了云梦泽半边春色!

“如是豪奢手笔,方比我主人之骄贵风流……”

从小僮热烈的讲演里,夕篱抓住了重要讯息:就这儿?这儿就是云梦泽?这里就是“犀兕麋鹿满之”、“云梦者,方九百里”的古楚国的云梦大泽?

嗅识急急乘风远去,夕篱嗅到了四面八方数量众多的湖泊群落,湖泊们大小不一、深度皆浅。

夕篱不免在心中感叹,从前总在书上读到“陵谷变”,今时今夜,他方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沧海桑田”,原来这就是天道自然之伟力,高陵作低谷,大泽变零碎。

夕篱进一步暗自分析道:小僮嘴里所说的“冥阴湖”,绝不是云梦湖群里固定的某一个湖。这一湖鲜花水,几天后,就将渥成一汪臭不可闻的腐水。竹船轻巧、方便移动,就地取材新造舟舫也很快捷。冥阴湖,幽灵游魂一般、漂浮不定的鬼湖……

“玉庶主人!我家玉庶主人!你快看啊!”小僮不满夕篱双目空空,思维飘忽。因二人身高落差太大,小僮无法扬手按下睡神那颗高不可攀的头,要他去认真欣赏台上自家主人的表演,便高声呼唤道。

浮台上,绿裙拂地;琴几前,美人抚筝。

夕篱自身喉嗓虽五音不全,但一双耳朵却能听出好赖。玉庶琴技不凡,琴心亦不敷衍。

一曲《绿腰》,欢而不谑。

筝音余韵未消,自湖岸最北端,悍然响起豪迈一嗓:“京师崔某,愿为我阮郎焚冰九斤九两!”

全湖哗然。

夕篱没听过什么“焚冰”,但他从周遭异动的反响声里,听得很明白:他的“流花一夜”,彻彻底底败给了这不足十斤的“焚冰”。

小僮竟也服气了。他反过来安慰夕篱:“你已尽力了。你一枚虹珠,也能抵他五六七斤焚冰。”

阮郎独舞于湖中浮台。

其余美人则风流云散,返还各家船舫。

玉庶归来楼船,向夕篱行礼道谢:“宝公子破费。”

小僮笑:“他怎么可能姓’宝’!我编出来吓唬人的。”

听闻小僮此话,夕篱默默将“神农谷”从“五毒”名单上划去,又把“宝”姓重重圈画了好几笔。

玉庶含笑不语,本欲等尊口吩咐,却不想贵客竟一言不发。玉庶便问夕篱,方才他筝弹得如何。

夕篱简短评价道:“很不错。”

小僮以为夕篱是在害羞,上前帮衬道:“客人,你想听什么曲儿就说,我主人不管弹的吹的、古的今的、雅的俗的,没有不会的,更无不好的。”

“或者,玉庶也可以唱给宝公子听。”

夕篱将二指插入腰间松垮玉腰带:“我饿了。”

“好个饭囊草包,”小僮直摇头,“还很能睡懒觉!”

筵席摆在四面有竹墙的楼下。临水竹窗依旧开得很大,浮台上,一俳优作妇人打扮,疯疯癫癫地哭诉着什么,与另一侏儒或打或骂、又气又笑。

席上菜肴海陆丰盛、香醪嘉馔、滋味可口。

夕篱筷不离手,食不语、饮不言。玉庶自不多舌,只偶尔出声介绍下桌上的云梦特色名菜。

突然,亿千万朵花香,随湖风飘旋浮转而来。

夕篱手中饿筷,登时就停在了半空中。

花香难存。

扬州公子焚烧的那一百炉名香中,没有一种以“花”作原料的香;更无一种“异香”,能够比拟出绽放于枝头的“鲜花”香味。

香料是死的,花香是活的。

夕篱甚为惊奇,世上竟有如此制香高手,生生挽留住了这易逝的花香,并将其完美封存,不损其一丝鲜活、不扰其一缕香魂、更不遗漏一芥花粉。

玉庶见夕篱执筷滞空良久,便轻声开口问道:“这冰花香,宝公子闻着可喜欢?”

“冰花?原来所谓’焚冰’,是这个意思……”花香醉人,夕篱不禁脱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揣摩,“制这冰花焚香的人很厉害。香的名字取得也很好——

“花香浓到一定程度,闻起来,就是冷的。”

小僮扒在窗边看戏,闻言,回头调侃夕篱:“你发什么梦话!香是鼻子闻的,冷是皮肉冻的。”

玉庶倒是作出了一番理解:“花香至浓时,正是花儿极盛之日,极盛而将衰,故此帝王也叹,’欢乐极兮哀情多’!故此浓香闻来,让人心感悲凉。”

玉庶微笑看向夕篱:“宝公子生了颗诗心,公子的观察与描述,皆异于常人。”

玉庶直白指出:“就好比现在,宝公子似乎正看着玉庶,可玉庶总觉得,公子你的眼睛,并未真正在看我。”

玉庶细细端详着夕篱的脸:“但玉庶又能切实感觉到,宝公子正在用别的什么……就好像宝公子你长了第二双秘密的眼睛,正暗中观察着我。”

夕篱僵直地将自己的脸从玉庶的视线里转开,他反问玉庶:“你作甚一直叫我宝公子?”

玉庶莞尔,递来一张黄纸药方单,上书:

“黄金十锭在此。替我照顾好宝宝,不日归来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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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冥音比春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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