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耐烦喊道:“走了!开船!”
折扇公子连声诺诺,摇橹西驶。
诸镖师见小船远去,纷纷放下了手中握紧的刀把、剑柄,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认识你,叔父?”庾无葛也认出了名为含沙的“水匪”,也看见了含沙望向庾仲银的求助眼神。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他。”庾仲银一口否决。他仍握住剑柄,紧紧不放,“那时我建议你饶过他,是看他年纪与你一般小。况且他很上道,他从未烦扰过寄春镖局,何不网开一面、卖他个人情?”
叔侄二人的对话,不明不白。但冯老同意庾仲银后半句:含沙免费给寄春镖局做宣传,何乐不为?
“可他杀了很多商贾,乃至我们的同行,并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比武。”庾无葛如今想来仍疑惑,一个从不使剑、广遭缉捕的水匪,何苦要来挑衅自己?
含沙左脚踝的旧伤,正是庾无葛三年前留给他的教训。
那是庾无葛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益州论剑后,庾无葛顺江东流,畅游江湖。孤舟漂至云梦大泽,已是春暮花残,而他即将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辰。正当少年静静望着自浩瀚水域升起的圆月时,父亲、母亲、还有叔父,载了满船佳肴、贺礼,排站在船头,依次呼唤道:
“吾儿!”
“葛儿!”
“我大庾岭的小梅花!”
就在这阖家欢乐的庆生时刻,含沙不请自来,他自报“匪门”、自夸自大,非要同庾无葛比试一场。
庾无葛早忘了小时候曾与自己干过一仗的小孩。
庾仲银则一眼认出了这个与自己仅有数月师徒之情的孩子。这孩子不服气的仇恨模样,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家族所有人围着他转、夸他、爱他、对他充满期待。他永远是对的,受罚的永远是自己。
这个备受偏爱的“他”,上一代是庾孟金,这一代是庾无葛。
庾仲银至少是庾家二少,含沙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连他自己具体的年龄与生日都不知道……
“贤侄,今夜是你二十岁生辰,不宜见血。且我看他年纪,比你还小些,年少无知,饶他一命罢。”
当听见庾仲银开口为自己说情,水匪含沙寂若死灰的眼睛里,露出了孩子般的欣喜、以及浸满悲凉的委屈。庾仲银急忙转开目光,不与含沙对视。
庾无葛并不认可叔父的说辞:“年少无知?他乔装骗杀,也是年少无知么!”
庾氏夫妇一向同心。庾夫人看出自家丈夫欲助他家银小弟的心思,庾夫人亦开口帮忙劝说自家孩儿:“葛儿,娘今春才在法性寺供了佛,你就当是为娘积功德,放他一命,好么?”
庾孟金起身,端来两杯酒,一杯给亲儿子,一杯给银小弟。自家这个仲银小弟,小时候,总和自己争嘴干架,成年后不着家、不着道,放纵浪荡、招惹江湖。好在而立之年后,银小弟幡然悔悟,与大哥齐力、兄弟连心,将庾家镖局做到了天下第一。
偏偏这个昔日浪荡子,至今仍未成家
庾孟金对儿子庾无葛道:“人是可以改变的。你叔父说的对,尤其他还这样年轻。给他一个机会。”
“哼!”庾无葛的剑尖,正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强插在水匪含沙两排齿龈之间,间不容发;剑尖直抵那条包藏着歹毒飞针的舌头。
庾无葛只须真气顺剑一发,便能削飞这张骗人的鬼脸。
庾无葛恨恨地抽回了剑,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酒。
含沙瞬即滑下船去,倒身栽进水里。
“哗——啦啦啦……”
一道钩月般的银白剑光,倏然闪现,划破含沙尚未没水的左脚踝,霎时间,血珠飞溅。
冷峭回旋而来的,正是庾无葛抽剑回鞘时,暗中留了一手的剑气。庾无葛向身旁父亲解释道:“我必须留给他一个教训!”
那水匪竟未立马逃走,反从船前江水中,冒出一颗水光湿淋的头,向船上看来。
稍许,那水匪才似是不甘地,徐徐没入江中。
“好侄儿。”庾仲银与庾无葛碰了一杯。
庾孟金搂过庾仲银,轻声道:“银小弟,我马上吩咐冯老伯寻回这孩子。你看,是放在你镖队里,你亲身训教改造他,还是送到法性寺清修几年,再接回梅岭认祖……”
“打住!打住!”庾仲银锤了自家大哥一拳,“庾大掌门,收起你那颗八卦的善心,他不是我儿子,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私生子!我根本不认识他!”
庾仲银醉酒似地大喊道:“我就是老了!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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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无葛如今肯定,叔父那夜的心慈,予错了人:“我们给过他机会,可他心性恶劣、死不悔改。”
“他是。”庾仲银缓缓松开剑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总有家可回,总有余地可回旋。”
“更不是每个人,能像无葛少主你这样幸运。”冯老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脱口而出这样的浑话。
庾无葛冷冷看了冯老一眼。
冯老讪讪一笑:“货装好了,渡江罢。”
风向又变顺了。
冯老迎风站在船尾,他一点儿都不生气方才庾无葛对他这位老前辈冷眼一瞥里的无礼与轻蔑。
谁让他老子是大庾派掌门兼寄春镖局总镖头呢?谁让这小儿是大庾家第一继承人呢?谁让他年少成名、在益州论剑场上大放异彩,与“万华四子”之首、剑神唯一亲传弟子“梅初雪”,并称“武林二梅”呢?
比不得、比不得……就你一朵末日老黄花……
可是、可是庾无葛!你以为呢?当你小孩任性、执意孤身一人远赴益州时,是我荆南、湖南、黔州三大分局、八十一高手,暗中护送了你一路!
哈!怎么能这么巧,在益州论剑场上,无论你和梅初雪如何抽签、如何分组,偏就是碰不到一起?
那是你的掌门父亲、他的剑神师父、懂规矩的举办方,苦心操纵出来的最佳方案!
那个传说中的梅初雪,可没你这么幸运,他至少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师兄。他在四强终局决战时,“不幸”遇上了非要以死相斗的石长老,于是,梅初雪背负了“同为剑客、断人手指”的恶名。
而你对上的,是个温和小道士。小道士输剑后,还乐呵呵地邀你去他观里赏芙蓉,于是,“少年知己赏芙蓉”,他助你成就了一段江湖佳话……
冯老以为他自己足够老了,老到心如止水。
可当他白发苍苍,站在滚滚长江边,看着白衣少年骑马负剑,意气昂然地领在镖队前头,扬长而去时,他突然想起了他自己昨夜未做完的梦:
梦里有花香、有他年少时所渴望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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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含沙两度看向自己的悲情眼神,如同昨夜里阴魂不散的那股诡异花香,不停回闪在庾仲银眼前。
方才在江边,他拥有整整一队精锐镖师,区区一个女绣花、一个只会摇扇子防御的窝囊废,他完全能将她二人围剿、杀害、沉尸灭迹于江底……他完全可以抢回含沙。
亦如十五年前,当小含沙与小无葛干架受处罚时,他本可以站出来,维护一下他的小徒弟……
但十五年前、以及方才,庾仲银皆不曾出手。
何至于?
含沙又不是他亲儿子。
是含沙他自己,选择了一条当水匪的不归路。
作为江湖上美誉加身的“幡然回头”的著名浪子,庾仲银深知他自己,何以成功浪子回头:
因为他的“浪”,从未触及父亲的底线、从未损害庾家的根本利益。他何必为了一个捡来的徒弟,去与大哥抵牾?他自不能为了一个水匪,去触犯绣花司!
暮春阳光,已然露出了烈夏将至的苗头。
庾仲银不知多少次抹去他满头的热汗,他心中盘旋不去的那一股烦燥,如同昨夜里阴魂不散的那股诡异花香,在他本就燥热的身体上,煽风点火。
镖队正行进在墨荷坞的中心地盘里,这即意味着,在这里,除去墨荷坞一派,再无他人敢来放肆。
“停,休整!”庾仲银大手一挥,镖队一半人马躲进茶肆旁的树荫下,饮马的饮马、戒卫的戒卫、放哨的放哨;另一半人,则搬了几箱“重要”镖货,与庾仲银和庾无葛一起进入茶肆。
茶肆歇凉的客人,一见镖箱上的“早梅”,秉承绝不“瓜田李下”的江湖规矩,纷纷起身上路。
店里,唯独又剩下位“富贵小郎君”:
玉带绣靴,一身花里胡哨的团花袍,一脸清纯天真。他身后背了一根青翠翠竹竿,竿头竟扎着冥音楼船的白丝帕、还挑了两只药囊,桌上摆了一篮鲜灵水嫩的带叶小青瓜,嘴里“咔嚓咔擦”地脆嚼。
“哟!寄春镖局庾二当家,贵客!”茶肆老板娘高声喊出大人物的名号,好心向“小青瓜”提醒,暗示他快些自行离去。
“寄春镖局?”小呆瓜捧着半根青瓜,圆眼珠子咕噜转过镖箱上的“早梅”、庾仲银、茶肆内外的镖队人马。他目光着重扫过了与他同辈的庾无葛,他那小模样恨不得昭告天下:“没错!我就是初入江湖,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我偏偏还很好奇!”
初入江湖的嫩雏呆瓜,居然还背起了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寄春,好名字、好名字!比那神驹、快风之流,有涵养多了,兼具诗意与霸气!”
“富贵小郎君”对“寄春”之名的解读,一点不错,赞美也很真诚,可当面听人被这般认真鉴赏分析,庾仲银总觉得,心中不爽。
一抹灵光,闪回庾仲银心头。
庾仲银上前询问道:“这位少侠公子,你莫不是在寻你师兄?你师兄长得跟佛窟里的福娃仙童似的,明面善目、憨直爱笑,腰间别了柄金扇子?”
“嗯,是他了。他如何?还活着么?”
“哈哈,活得好好的!我今早在江上,见他与一位女绣花使同船。似乎,是要东流去扬州。”
庾仲银故意说反了小船驶进方向。无论江湖、或江湖以外,皆是先敬宝剑和罗衣、再敬他本人。
这呆瓜既承认了“师兄”,便说明金扇子与他,多半不是出身于中原的名门权族,且江湖并无专使竹竿和扇子的高门大派,庾仲银自信,他惹得起。
尤其是呆瓜这一张清纯无辜的脸,庾仲银看了,心中莫名极为不爽。不知是何富庶新兴小家族、空怀天真理想的新门派,才会教养出这些个白裹着锦绣华服、一脸没长大的可笑呆货。好极了,你家大人和师父不教你的事,让老子来教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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