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一的直觉没错,萍姐说出口的故事版本,就像把“桂林的水清得像一块翡翠”这句话用缩句“水清”代替那样,省略了许多酸甜苦辣与惊心动魄。
时间往回倒流四十多年,那时候萍姐还不被称为姐,人人只唤她陈家幺妹。
幺妹上头有一个哥哥,因为家里穷,没钱给他娶媳妇儿,拖到快三十了也还是光棍一个。
她原本还有一些哥哥姐姐,但大都早夭。夫妻俩生了五个孩子,最后竟只剩长子和幺女。
幺妹十二岁的时候,就被爸妈卖到隔壁村子的一户人家里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早就死了,只剩下寡母带着一个儿子。
寡母凶悍,她的儿子比幺妹大上一轮有多,为人粗鲁。
幺妹不像是嫁进他们家的,更像是他们买来的什么小物件,被动辄打骂。
刚成婚那两年,她初潮都没来,却每晚都要被折腾,白天还要听婆母骂自己吃白饭,呼吸间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十五岁那年,她终于怀了孩子,日子似乎要好过一点了,可后来孩子突然就没了。
幺妹只记得水桶太重,自己拎起来走得摇摇晃晃很吃力。
不知怎的脚上一滑,眼前一黑,等她再醒来,孩子就没了。
但往后十多天,幺妹一直在流血,最后婆母一边骂她晦气,一边不得不领着她去了赤脚医生那。
赤脚医生的家,是间没有水泥地板的土屋,和她住着的房子一样,但味道比土壤里植物的根还要复杂,泥土味血腥味草药味还有恐惧的味道,都像冤魂一样萦绕着。
病人是她,但那赤脚医生从头到尾没跟她说过一句话,都是婆母做代言人,只是说不过三句话就要骂她一句。
也不是,相比于婆母代她发言,倒不如说在他们心里,她不过是个附属物,没有资格发声。
如果可以,他们会迫不及待地用她的声带,换一个可以孕育后代的健康子宫。
幺妹难堪又虚弱,低垂着头,缩着肩膀,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
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体究竟怎么了,但比语言更快的是婆母的巴掌。
现在再回忆起来,那个巴掌的力量就像陨石砸地一样浩大。
她被拽着头发从地上扯起来,跌跌撞撞地踉跄着走出土胚房,婆母像故事里的鬼魅,赤面獠牙,神色狰狞。
后来她才知道,在巴掌来临的前一刻,赤脚医生笃定地说,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左边的耳朵听不到任何东西,而右边的耳朵就像接触不良的线路,能入耳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婆母如何愤恨地告诉她儿子自己是不下蛋的母鸡,断断续续地听到丈夫敲烟袋的叩叩声和来回踱步声,断断续续地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她丈夫还是亲自去向赤脚医生确认母亲说的话,他沉默地带着对方开的止血草药回家。
在院子里拣豆子的婆母看到他手里的药,当即啐了她一句赔钱货,尖利的声音像扎进她脑袋的绣花针。
她的肚子再没动静,村里人又好落井下石,渐渐地,有人开始笑她不下蛋,后来还有人笑话她丈夫不行。
婆母每每听到有人中伤自己儿子,拿着箩筐就要冲上去叫骂,可家里长久未添丁,是她驳不过的痛点。
有次婆母实在气不过,喘着粗气红着脸从外头进来,拽着幺妹就往外走,她又怕又累,什么也不敢说。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六七公里后,走进了幺妹曾经生活十几年的家。
进门那一刻,婆母沉默间积攒的怒气齐齐爆发,一下就给幺妹甩到地板上。
屋里人听到声音忙从里头奔出来,幺妹的妈妈看到自己女儿趴在地上,下意识地便想上前扶一把,但她男人拉住了她。
她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才注意到门外的亲家母。
这下,夫妻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想来她无法生育的消息比他们更早一步回了娘家。
再次地,幺妹明明是风暴的主题,却成了木然呆立一旁的哑巴。
双方各执一端,婆母痛骂她陈家卖自己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存心让她家断子绝孙,要她父母把钱还回来。
幺妹父母一听这话,气粗声大地回骂她家把自己女儿搞成破烂货了再回来要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幺妹不觉得难堪,她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些刀子一样污秽的话,门外好事来围观的村人的指指点点,都没法让她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她只觉得自己好累,像被吊在房梁上、后肢可以微微触地的狗,她知道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桎梏,只会消耗体力,让自己更疲累狼狈。
大概是有人把婆母来闹的消息通知了她哥嫂,不多时,他们就急急忙忙从田里赶回来。
她哥的眼里全是厌恶,只掠过她一眼就冲到了父母旁,帮着一同吵架。
那位从没有见过面的嫂子,挺着显怀的肚子,眼里是自己熟悉的算计和刻薄。
婆母一见嫂子的孕肚,情绪越发激动,声嘶力竭地发誓,若是今天不给她个交待,自己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一样的代价,她一定会搞死他们的孙子。
这话一出,幺妹父母哥嫂四人也情绪爆发,她哥更是嚷嚷要教训婆母,转身要去寻趁手的刀。
婆母抄起门旁的锄头,往门上一劈,阴恻恻地盯着哥嫂二人,嘶哑地尖叫道看是他砍得快,还是她劈得快。
婆母的声音像耙犁尖刮在石头上那样梆硬,她的眼球像是被狠辣搅浑了,看起来浊浊一片,让众人明白方才的话并不只是一时之气。
幺妹的父母哥嫂交换了眼神,大概都是有些慌的。
毕竟女儿延续不了人家的香火,说起来的确是自己家不太占理,而她儿子人高马大,较真起来自己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但输人不输阵,哪怕心底已生怯意,陈家夫妻也不能摆在面上。
几个人立刻更换策略,你一言我一语,像唱戏似的,越说语气越软,幺妹的妈妈见亲家母似有松动,寻了个机会攀上对方的手,拉着她往屋里走,在椅子上坐下。
哥哥嫂嫂和父亲也跟在后头,进了房,只幺妹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门外好事的村人见看不到热闹了,觉得乏味,便也渐渐作鸟兽散,只是走之前,还不忘最后指指点点一下“不争气”的幺妹。
此刻的幺妹,就像田里的稻草人,破破烂烂的,用荒草扎起的身体里千疮百孔。嘴巴只是摆件,张不开,更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幺妹的男人见家中无人也寻了过来。
他背上背了一把黢黑的砍刀,高高壮壮的身子,像是要把门框挤满。
他睃了幺妹一眼,径直往屋里走。
原本听到要把家里的一头小猪作赔正不高兴的几个人,一见到来人的阵势,变脸似的赔上笑脸。
天将黑,婆母和她儿子带着哼唧叫唤的小猪准备回家,见幺妹木头似的站在那不动,婆母狠狠拧了下幺妹瘦削手臂上的皮肉,让她跟上。
就这样,幺妹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了一只用她换回的小猪猡,养猪喂猪的活,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猪栏里还有另外两头肥胖蠢钝的大猪,身上乌脏脏的,喘着粗气,幺妹有时会在这头猪脸上看到婆母的脸。
她总觉得,大猪会在夜里幻化成怪物,张开满是臭气的嘴,把自己嚼得稀烂。
但小猪则不一样,牠那样小,身上是粉嫩嫩的,暖烘烘的小身子和湿润润的鼻头,总爱蹭着她。
日子久了,幺妹乏善可陈的艰难生活里,只有一头小猪能给予她丁点儿慰藉。
她在这家里唯一能获取的温暖,竟来自于一头猪。
有时她会出神地想,自己也不是赔钱货,至少给哥哥换来了女人,又给婆家换来了猪崽。
但一头小猪不足以改变幺妹的处境。
这样难得让人想死的日子,竟还能更难些。
甩不掉幺妹,他们越看她越烦。
有时冷不丁地就会从后头踹她一脚,待幺妹手上的东西一洒,俩母子就名正言顺地打她一顿。
到晚上,她就成了块破抹布,是男人用以泄火的物件。
这样的日子,一天和十年是没有区别的,幺妹已经丧失了计时记日的需求和能力。
待某日雪花落下,在已经长大许多的小猪身上化成了一滩浅浅的水,她才惊觉冬天的到来。
冬天来了,年关的到来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腊月的热闹烘不暖幺妹凉透的生活,能有两件厚点的衣服过冬已经是幸事。
过年时村里最大的八卦,是村尾那破房子住的人家,他家的女儿招娣从城里回来了。
她穿金戴银,带着大包小包的玩意返乡探亲,让大家眼馋心热。
村里人都沾亲带故,往上数几代,指不定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
婆母也趁着热闹上门去,还带上了幺妹。
屋子里挤满了人,招娣坐在椅子上,言笑晏晏,八面玲珑。
婆母瞧屋子里多出好些新家当,更是心急,见空插嘴问说能不能把自己家的赔钱货也带去见见世面。
招娣的眼睛落在幺妹身上,看对方穿着破烂,神情怯懦,但五官还是周正的。
她眼珠子转溜几下,只推脱说不方便。
婆母内心生气,又不好发作,面上讪笑,拧着幺妹回家了。
这样的小插曲没有在幺妹心底留下任何波澜,她还是每天干做不完的活,挨受不尽的骂。
最近大雨下个没完,藏香开了放在外面没多久,竟然发霉了。
不过点起来味道还是一样。
希望雨少下点,人多来点。
什么时候能有收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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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番外:萍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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