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断契

第三十八章

这一夜常百乐睡得莫名不安稳,他几回起身,迷迷糊糊看到床榻上的如是观,这才又沉沉睡去,如此往复几次,今夜也没什么可睡了。

反正明儿个也没什么事……常百乐压下耳朵,趴了回去。

但总像心尖挠着狗尾巴草似的,不大安定。

常百乐不知缘由,只是在被天光照上脑门时愣住了。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老大只虎占了大块地板,榻上空无一物。

如是观人呢?

虽说也不足怪,兴许有什么事要在大昭寺办,但是常百乐一时竟有些忐忑,起身压得床板嘎嘎响,化作人形出了门。

寺里后院有喇嘛正辩经,好生激烈,佛珠几乎要弹到人脸上,换作往常常百乐可是非要去凑热闹的,但这会儿他心焦如焚,连个眼神都匀不过去。

没有……后院中都没有。烙印神魂中的契约能感觉到如是观就在这附近,在这大昭寺内,常百乐知道自己本不该这般心急,但他刻不容缓地想要找到他。

常百乐顾不上什么礼貌,闯进了昨日所去的洛珠嘉措的屋子。

屋里熏了香,格外叫人神静。如是观与洛珠嘉措正捧着茶碗对坐,线香袅袅升烟,将他们分隔为二。

“爷醒了?”如是观笑笑,“喝点酥油茶么?”

常百乐一口气窝在心中,不上不下,“一大早就跑这来,你要干嘛?”

洛珠嘉措给如是观递了个催促的眼神,如是观无可奈何,扬扬眉头,起身去迎常百乐。

“贵人多忘事,爷大概都不记得咱们来大昭寺是做什么了吧。”

常百乐:“什么啊,不是解契约吗?”

如是观立于常百乐身侧,本便闪躲,但常百乐仰头盯住他,叫他进退皆无,只好叹了声,道:“我欲回归本真,但死生难由我,这才想出断六尘尽缘身的法子。五尘已去,我是来求洛珠嘉措上师为我去最后法尘的。”

常百乐一知半解,愣道:“什么、什么六尘?你到底在说什么?”

“香触声味色法,五蕴六尘,尘本外境,我欲断之,即绝世别身,身死尘净。”如是观摘下了云世寰所赠符文,双目则无光,当真是身尘已去,只差这灭烛一息,“爷可明白了?”

常百乐:“你要死了?”

如是观颔首,“说起来不大好听,但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常百乐将他推得踉跄,紧拧眉头瞪着他,“你敢骗我?”

平日里如是观没少糊弄人,到了这时候,吐一点真心话还不被信,不由得笑了笑,“小的哪敢,句句非虚啊。”

向来稚童似的虎妖难得露出这样凶煞的神色,沉着脸,虎眼死盯着某人,恨不得啖肉喝血一般。

如是观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何必各自磨嗟。

“之前不还说要替我收尸,爷又为何做这神情,是要出尔反尔了?”他说得轻快、痛快极了,“又或是还怨我?如何怨我?”

常百乐甩开他,“我才不管你。”

竟是炸着尾巴,夺门跑了。这大爷若当真有心,可以半点动静不出,却偏踩得脚下木石咚咚响,怕是积怨颇深。

全然事外的洛珠嘉措缓缓合掌,“施主怕是还有因缘未解,今日约莫不宜去尘。”

“不急。”如是观如今肉眼不可见,索性将眼镜也收了,坐回洛珠嘉措面前端碗饮茶,“早晚的事,他会想通的。”

洛珠嘉措:“此时还是当从长计议,世间唯独因缘最难断,进退得当才……”

“上师这是要为我指点迷津?”如是观难得出言打断,“我历了生生世世,什么因缘没有断过?我之今日,未必不是上师明日,这些道理方法,上师不如留着自悟其意。”

洛珠嘉措蹙眉,“施主,浮躁了。”

如是观长出一口气,“抱歉。”

他们各饮其茗,外边已起钟声,荡响寺中,越重墙而来。

线香几乎烧尽了,如是观捻了点香灰,凑至鼻前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无声色香味,只好掸于炉中。

“唉,还得劳烦上师帮我算算那位大爷如今跑去了哪间殿中。”如是观拢起袖子,“他可是千万晾不得的。”

.

供奉烛灯的殿中佛影幢幢,金身的佛像于帘后垂目,笑意慈悲。

常百乐是误打误撞到了这儿的。

他想离了大昭寺,跑出八廓街,管他天南海北去哪都好,就是不想和如是观待在一块。但他来时压根没记路,这会儿自是晕头转向了,便只好走到哪算哪,竟穿过了昏昏长道,进到这佛殿里边。

常百乐是妖,生于山野的,自然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喜欢这样金灿灿的玩意,尤其佛陀面目和善,看着总觉亲近。

此地供奉千千万万灯,一眼竟望不到头,只觉灯烛明灭,连意也昏沉。

常百乐变了原身,那珊瑚串还坠在额前,压得他心烦意乱,甩落在了地上,滚缠至桌腿边。

他又踌躇,抬爪近前,俯身叼起缀乱的珊瑚串,捏着力道,小心莫要让尖齿咬断。

常百乐耳力哪是常人能比,鞋底踩上木板的些微动静落在他耳中也清晰如震。这时候根本跑不及,他叼着珠串,飞身躲藏进佛像后边,借垂帘莲座遮掩身形。

屋门被再度推开时,火苗簌动,千千万佛光朗朗,慈悲相照。

常百乐没敢动弹,生怕珊瑚串砸出动静。

脚步声停在佛像前,常百乐抽了抽尾巴,撩得帘上流苏一晃一晃。

那动静由远及近,常百乐耷下了耳朵,在红帷被掀开时翻了个身,瞪着如是观。

如是观放下帷帘,揪开常百乐尾巴,坐在狭窄的小台边沿——外边大殿那么宽敞的地方,他们非不去,就要窝在这贡台与佛座的一线间,晦暗不晓,连眼前人神情都看不大清。

“吐蕃有个节日,叫葛登阿曲,那时候寺里和寻常人家都会在神坛上供酥油灯,千万盏成塔,彻照长夜。”如是观捉着常百乐尖在手,不轻不重地梳顺毛,“我们来得不巧,赶不上那盛景。这是千万祷愿,上达神佛,虔诚非凡。”

常百乐扭头去,“你虔诚,心向你佛,爱活不活。”

如是观笑道:“哎哟,还押上了呢,爷如此文采,不如考科举去,还能混个俸禄铁饭碗。”

珊瑚串被常百乐拿来磨牙,咔咔作响。

“天地四方,你自由自在,哪不可去?”如是观得寸进尺,顺着常百乐背上花纹抚下来,轻声道,“我的死活也只是挂碍罢了,你又何必为此纠结。”

常百乐抬爪拍开他,变了人身好上桌,将珊瑚串拽在手里,气得身上裹着的毛绒尖梢都打颤,“我纠结不纠结又干你什么事,你的死活同小爷我有什么关系,我明日——今日便走,你要死要活我可管不着。”

“抱歉。”

如是观目不聚神,但他总有法子,转面过来时,神情竟犹有几分眉眼盈盈的味道。

“我道行不够,未能勘破因缘,误打误撞将你卷进来,平白遭此劫。说到底你我交逢萍水,非亲非故,缘分断了就断了,不必挂念。”他解下襟口同心结,那玲珑骰子似的一点红,悬在他指前,比虚无缥缈的所谓缘数还纤细,“我活得够长、够久了,不想看什么桃花雪山,我也已经……很累了,想歇会儿。爷就当行行好,送我这一程吧。”

常百乐还没来得及想自己纷乱的心绪从何而来,盯着摇晃的同心结,几乎已记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只是无论如何吐不出半个字,用力眨着眼睛。

他不明白,不明白翻涌的酸楚何以断肠,不明白胸肋中轰鸣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犹生不甘。

同行的路途比山高比水长,河山行半,到如今要说他们非亲非故,连千万人中独此一份的缘分都可抛可斩,常百乐是断不肯认的。

灵力轻易将蚕线碾作尘,连点绯色余灰都不留,就这么断了碎了。常百乐扬去了同心结残骸,抬袖擦掩着眼角,咬牙道:“你不想要,又何故还给我,我倒也没蠢到那个份上。”

他跳下桌,还小心翼翼用灵力护着旁边盏火,拂袖去狠瞪了如是观一眼,泪痕新湿,“我这就去将契约断了,你爱上哪去上哪去,人族奸诈,我才不同你厮混。”

如是观抬指擦过自己面颊,他本已失触觉,不该有所觉察。但方才常百乐扬灰时有余尘灼过他侧颊,竟有一点烫意,约莫是灵力碾得生热。

指尖抚得滴点浅凹,分明无冷热,如是观却还觉灼烫,就像蓬莱云海中所见自心火结生的因缘一线那般,烫在心口喉前,生平饮过最烈的酒也媲之逊色。

像泪痕。

常百乐生来率性,或因是妖兽之故,记性还不大好,有什么烦心事,过了饭点就忘得差不多,想必家中溺养得极好,不使其尝苦悲。

却在今日掉了眼泪——哪怕掉得蛮横无比,嘴上还不落下风,根本没点露怯的意思。

如是观肉眼不见,也能想到他拧着气又忍不得泪的模样。

他自己将日子过得糊涂,是非黑白却都在心里有账,谁进尺谁得寸都明明白白,但此时如是观无心计较这些,什么因缘债都不愿管顾了,只是想着那滴抹不尽的眼泪。

三千琉璃火曳然殿上,照佛身金煌,梵音不绝于耳。

常百乐早猫儿似的跑走了,如是观五蕴皆坏,如今最清晰的不过是魂灵中那点误打误撞将他与常百乐羁连的契约,契约是一人一妖之事,才不管旁的什么,只在如是观识海里映出一个常百乐。

他当真去找洛珠嘉措,要断绝契约。

这不是自己本意么?如是观扪心自问:你又在犹豫什么?

座上佛陀垂目,不为迷津人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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