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时，温澈正在煮面。
听到声响后，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窗户被砸穿好大一个窟窿，一颗橘色足球滚到温澈脚边，单人床上落满了零碎的玻璃片。
夜风从外面灌进来，温澈捡起篮球，看起来是全新的，眼里升起点点寒意。
除了刻意所为，他想不出来别的说法。
门口大树后依稀可见人影，温澈目光深远，沉默地收拾玻璃碎片。
门前又起响动，温澈敛着情绪，抬眼望去。
小陶姜拿着手电筒，身后跟着的还有陶建业和姜淑萍。
他的眸子瞬间温和下来。
他们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过来，而他像个木偶似的僵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
直到手中回暖，温澈才偏头看了眼。
他的左手还拿着玻璃，他的右手被小女孩握在手心。
那只手粉白柔软，驱散了温澈心底的凉意。
他们把温澈带回家，陶建业去居委会说明情况，姜淑萍找出医药箱给他包扎刚刚划破的手心。
碘酒渗进伤口，温澈一声不吭，被晚风吹久的脸依旧冰凉。他想好了，假如刚刚出现的是破坏者，他会毫不犹豫把篮球砸过去。
给纱布绑好结，陶建业打来电话，姜淑萍将他们赶进卧室。
“陈大妈要过来？”
“好，知道了。”
“今晚让温澈在家里住下吧，嗯，和姜姜一起，家里有新被褥。”
“你和陈大妈回来小心。”
……
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陶姜已经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枕头了。
姜淑萍挂断电话，抱着被子进来：“姜姜，入秋了这些被不能盖了，一会儿妈妈要收起来。”
说完，她把薄被都放进衣柜上的收纳箱，开始整理两铺被。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面积，床上睡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年姜姜爱爬就故意买了张大床，现在是派上用场了。
“姜姨。”温澈拽着手中的纱布，“我想打地铺。”
“那哪行！秋天地上凉，感冒了怎么办？到时候还要吃药，严重了得去医院打针……”姜淑萍这才注意到温澈脸色冷白，伸手摸了摸，“你看！脸这么凉，一会儿喝个冲剂再睡。”
完全不给温澈说话的机会，出去烧水了。
“哥哥，姜姜的床可舒服啦。”
温澈看着床上的两床被，默默接受了，他只是怕会影响陶姜。
看温澈喝完冲剂，姜淑萍起身准备前往隔壁。
“姜姨，这件事能不告诉爸爸妈妈吗？”温澈摩挲玻璃杯上的花纹。
姜淑萍脚步顿住。
她刚刚确实想问温澈需不需要告知父母，毕竟这也不算个小事。
温运广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先不论。这么晚汽车都停了，余春波是怎么都赶不回来的。
只是……这孩子此时真不需要父母陪伴吗？
“好，阿姨知道了。”姜淑萍拍拍他的头，决定尊重他，“姜姜，别和哥哥说话到太晚，早些睡知道吗？”
陶姜乖乖点头：“妈妈早点回来。”
今夜本就寂静，隔壁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地往两个孩子耳里钻。
温澈有些拘束，僵硬地躺在陶姜身边。
陶姜把床上的小兔子丢进衣柜，小手拉住温澈的胳膊：“哥哥，你往这边一点，不然快要掉下去了。”
温澈点点头却没动，生怕挤到她。
“咱们快上学了哦。”
“嗯。”
“爸爸和我说，哥哥是上过学的。”陶姜轻轻问，“那个学校好不好呀？”
好吗？
温澈也问了自己一遍。
他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在那个繁华地上学，每天干什么仿佛都被安排好了。能让他开心时很少，自从六岁起他就极少尝过喜悦的滋味。连他的老师也私下说他的心思比其他小朋友重，不像是一个稚童。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友，谁会愿意和一个不合群又沉默寡言的人相处呢？
思及至此，开口却是：“很好。”
他眉心的情绪小陶姜看不懂，却仿佛感受得到。她像哄小宝宝一样摸.摸温澈的头：“哥哥，等开学那天我们一起去吧，以后姜姜都想和你一起上学。”
床头夜灯发出淡淡的暖光，温澈脸上有刹那的动容。
他垂着眼，发出的声音静静落在夜里：“好。”
温澈读着陶姜枕边的童话书，女娃在他旁边慢慢合上眼睛。他没有立即停下，将整个故事都讲完才轻手轻脚地把书放好。
暖光映照下，小女孩睡颜恬静如天使，以至于今晚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可以原谅了。
-
第二天清早，他们正吃着早餐，沈爸一家不请自来。
陶建业表情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小胖子。
好像叫什么来着？
对，沈鲁信。
沈爸是镇子里出了名火爆脾气，他一脚揣在沈鲁信的屁.股上，沈鲁信当时就跪下了。
昨天沈鲁信很晚才回家，他睡得早没有发觉。直到陈大妈拿着那颗篮球拜访，他才知道自己儿子干了什么好事！那球正是他昨天刚买的。
沈鲁信没有一点歉意，双目滚圆狠狠瞪着陶姜。
“你再瞪！我让你瞪！”沈爸照着儿子后背又踹一脚。
这副架势，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
陶建业赶紧拦住沈爸：“孩子还小呢，你看你这是干什么。”
“他小？都十二了！还小！我像他这么大都离家挣钱了！”沈爸越说越生气，“小兔崽子！你给我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陶建业费了好番功夫才把沈爸安抚下来。
姜淑萍扶起地上的沈鲁信，为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沈鲁信毫不领情，看着陶姜温澈两人，冷哼一声。
沈爸拍桌而起：“你再这副德行，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小陶姜嘴里的糖包好像吃不出滋味了。
她重复嚼了几下，勉强把嘴里的糖包咽下去。
有一年没见过沈哥哥了。自从去年捉迷藏他把她扔在后山，沈爸爸把他一顿打后，他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有时还会带领几个朋友往陶姜家院子里扔石子。
小陶姜乖巧可爱，每次还会给朋友们分糖吃，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只可惜，孩子们的慕强心理根深蒂固，只能乖乖跟着沈鲁信这个领头羊，一起“孤立”陶姜。
看见沈鲁信凶巴巴的眼神，陶姜控制不住红了眼眶。
她缓缓走上前去，还是问出自己这一年来总在思考的疑惑：“沈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讨厌到，连温澈哥哥一起讨厌。
沈鲁信对上陶姜红红的眼睛，表情呆住。
记得初见陶姜，她就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糖果挨个给他们分，笑容像蜜一样甜。
沈鲁信看着自己刚玩完泥巴、黑黢黢的手，将小陶姜手里的糖拍掉：“谁稀罕！”
一个白白净净的丫头片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后来，她和他们一起游戏。他就是想逗逗她，才把她一个人留在后山的，原本打算马上回去接她，结果和朋友玩球忘了时间。爸爸的棍子如暴雨般落下来时，伴随疼痛他咬紧牙关，心里燃起怒火。
这事发生之后，陶姜见了他居然还会对他笑！
他讨厌她的笑，恨不得亲手给她弄哭！
“是！我就是讨厌你！”沈鲁信猛地站起来，“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挨打！都是因为你！”
“还有你！”他的视线投向温澈，“你凭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就是故意砸你玻璃的！有种你别睡觉，不然我每天都砸！”
陶姜听到这些话泪珠越滚越大，旁边的温澈眸光愈冷，把她带到身后。
“你最好道歉。”温澈语气还是淡淡的，眼里的冷意渐盛。
沈爸被气得不行，瞥见角落里的扫把，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来，对着沈鲁信一顿打：“老子说话你当放屁是吧！今天当着你陶叔叔面你看我不打死你！”
“你打啊！”沈鲁信梗着脖子，木头桩子似的不肯弯一下腰，“我妈死了之后你不知道打我多少回了！”
场面瞬间鸡飞狗跳。
温澈眼含深意地打量沈鲁信，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陶姜回屋了。
“呜呜呜……哥哥，姜、姜姜不是有意的，都是姜姜的错。”小女娃的眼泪擦都擦不过来，“如、如果不是我，你家里玻璃就不会坏，呜呜呜……”
温澈蹲在地上，安抚床上的女娃娃：“不是你的错 ，这都怪他。”
他把陶姜最喜欢的小兔放到她腿上，“你等等我。”
客厅里。
劝架的陶父陶母，坐在凳子上气到红脸的沈父，还有一直态度蛮横的沈鲁信。
温澈不知从哪找出一张白纸，放在茶几上，“沈叔叔，我可以不要赔偿，他写一份保证书可以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拒绝了沈叔叔的帮助，走到沈鲁信面前。
“你妈妈在天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难过。”温澈态度温和，说出来的话猛然攥住沈鲁信的心，“我想更多的会是担心。”
笔递到沈鲁信手里，“写不写看你。”
沈父按捺住脾气，亲眼看着儿子写下保证书，心里大石终于落地。
如果昨天儿子害温澈受了伤，他恐怕一直都会良心不安，这样怎么对得起离世的妻子。
临走前沈父非要给温澈塞钱，温澈认真地摇头拒绝，他自己会补上空缺，说交换就不会反悔。
他的性格温和又坚定，沈爸回家前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孩子以后指定能有出息。
“以后老爸尽量不打你，你也少给我闯祸，听见没？”温澈说得有道理，他也要改变教育方式，不能再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这句老话了。
沈鲁信低着头一言不发，在父亲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抹把眼泪。
-
写好的保证书就这么摆在陶姜眼前，然而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这是什么？”她带着哭腔问。
温澈将保证书叠好，放到陶姜掌心，“有了它，沈鲁信不会再欺负你了。”
小陶姜将信将疑地把它收进小包包里。
虽然她不相信沈鲁信会原谅她，但她相信温澈哥哥不会骗她。
“温澈哥哥……”小女娃揪着兔耳朵，“沈叔叔还生气吗？沈……鲁信还会不会挨打？”
温澈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停顿了下回答：“不生气了，他也不会挨打。”
“你不怪他吗？”
陶姜点点头又摇摇头，“怪的，可是沈叔叔打他，觉得他好可怜。”
至少，自己来到人间后，爸爸妈妈是从没打过她的。
“而且，”女娃娃稚嫩的童音，一字一顿，“他没有妈妈，姜姜就更不怪他了。”
温澈目光一滞，自己可以原谅他的原因与陶姜如出一辙。
父母双全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一旦失去又会是多大的打击。
“姜姜也有错。”小陶姜沮丧地说，“我很爱哭，妈妈叫我小哭包。也很笨，连拼音都不认识几个。所以才找不到回家的路，哭鼻子，沈哥哥才挨打的。”
温澈凝视着女娃，不想看见她哀伤的表情，她脸上挂满笑容的模样最可爱。
于是，他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她很好，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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