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名字的少年隐约有点动容,一笔一画写完,眼眶里挂上一层水汽。他用手腕抹了一下,双膝着地,对赵旦恭恭敬敬地俯首拜下。重礼仪的中原哪有这种拜法,向来都是祭祖才这样,给赵旦吓得一个激灵,忙把他扶起来:“祖宗啊…你这又是在哪学的……”
这一拜,也让赵旦意识到,如果要留个听不懂话的家仆迟早是个问题。正巧家里两个孩儿都在学语的年纪,不如也让单旁听学习,免得他成日要么扪胸礼,要么五体投地…
赵旦在灶房找了个空位置,先用木板和旧床被铺设了张简单卧榻,算是能睡的地方。又从自己房里搬出两个空木箱,立起一个,平放一个,当作桌和柜用。他做津吏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还不至于住不起人。虽然灶房阴冷,但至少能挡风遮雨。
单进屋之前在水井旁洗了澡,赵旦甚至拿了一套自己的旧衣物给他,已经算是厚待。
单沉默着脱下身上的旧衣物,借着暗黄的烛光检查身体,在他的肩背和身躯上有几道没消退的鞭痕,其中一道从脖子直到腹部。所幸这几天吃饱喝足,伤痕也有所恢复。他把那套旧衣服穿上,棉布的柔软料子从掌心掠过——他从没有试过这种衣物,也几乎没有见过这种布料。单用脸蹭了蹭袖子,惬意地躺了下来。
虽然子英对丈夫的决定大不满意,但等孩子都睡下后,又于心不忍地来看了一眼单。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着那少年睡熟的样子,在门前立了一会。
难得一夜安稳,单次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阵暖意落在单身上,让他有些茫然地睁眼。也不知道是谁拿了另一床被,盖在他的身上,床榻旁的箱子上还有人给他留了餐食。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赵旦和子英都没有打扰他。单自觉不能什么都不做,吃饱喝足后就将碗和灶房都收拾干净。再去院子里劈柴打水,他做这些事有经验,又年轻力壮,很快就将院里打理整齐。
赵邻和赵凭兄弟俩扒着墙边看他干活,一等单闲下来,两小只就蜂拥而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总之是被拽去陪他们玩。
单虽无奈,但少有的过上了安宁的日子,他心里已然没有怨言。每日任劳任怨地干农活,洒扫室内,一边又陪着赵邻、赵凭读书学习。月余过去,他反而是学得最起劲的,很快就能开**流。
“你看看,哥哥学的比你俩都快。”赵旦敲着桌子,教训自己家里的俩小崽,“你们爹爹我成日累死累活,难得请先生来教书,你哥俩倒好,没一个认真听的。”
赵邻道:“嘿嘿,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爹爹何必雕我!”
赵凭道:“爹爹,我知道!这是论语!”
赵旦气得眼前一黑,干脆把旁边坐着的单抓过来,吩咐道:“即日起,你也不能光听课。你年长,学得快,管着点这俩小子,别成天带他们玩……”
“我是仆从,不能……”单心里大惊,平时陪他俩玩就已经要了自己半条命,现在又增职责,岂不是全日都没个歇息机会。
“我说你能,你就能!小子,交给你了。”赵旦语重心长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单在心里算了一阵,自己早晨卯时起来,劈柴,烧火,和厨娘在灶房做餐食;巳时出门打水,采买,要赶在未时前回来陪兄弟俩听课;酉时清扫房间,准备晚餐,也就睡前能有时间歇息,这下睡前的功夫也让两个小崽挤满了,充实,实在充实。
赵邻年纪大,已经能坐在案前读竹简。他爹不在家,人就斜斜垮垮地靠着凭几,一目三行,心思早就飞到天外去。父亲是津吏,故而家里也有竹简,多以记载天下山川大河为主,甚至更存了一套《山海经》,用蓝布裹着,放在架子上。
单默不作声,进屋擦桌擦案。赵邻一听见有人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扒开桌面上的竹简,抬起胳膊招呼:“哎!你过来一下。”
“?”单跪在地板边沿,回头看看他。
“我爹让你教我,你帮我完成课业呗?”
单看了赵邻一眼,这小孩使唤人实在不客气,举手投足一副娇生惯养的架势,单懒得理他,继续把桌案上的浮灰擦去。
“大家说的果然没错!戎人凶残,语言不通,也不识字…”
单听他摇头晃脑地开始了,便打断道:“我认字,自己课业自己写。”
“太好了!”赵邻大喜道,“爹爹说的对,哥哥学的就是快!”
“……?”
“我要把这册书重新理一遍,抄下来。要不然你帮我吧。”赵邻眨巴眨巴眼睛,“不是课业,真的不是!”
单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对知识的好奇盖过了职责所在,他可从未见过这套蓝布裹着的竹简。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抹布,挪到桌边来:“那我照着抄,公子也不能不学。”
赵邻面露喜色,恨不得赶紧把笔交给他,当即在旁边跽坐,举起竹简:“好好好!我读了就是学了,你帮我抄……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曰……”
单听了半天,把笔撂下了:“公子这分明就是让我在替您写课——”
“别呀,这可是《论语》!都是齐鲁贤人孔丘之言,先生要我背下来的,我背下来了就行了,你抄完了也不亏,权当练字了嘛。”
单停了一会,道:“好。”
赵邻嘟囔道:“让你帮我写个简牍交先生过目,你较真什么,写就是了!”
单又忽然想起自己身份与小主人如此悬殊,只好顺着赵邻的意思来。所幸赵邻本性率直,不爱积淤郁气,脾气发出去就作罢了。
三个月过去,单愈发感谢赵旦和子英。
子英最早对他来路不明的身份担忧,但她又常给单夹菜,偶尔还帮他修不衣裳。赵旦不仅不曾报官,也全然交托信任,又任由他在家中来去。两个孩子更是白纸一张,除了常常要给赵邻写作业,帮赵凭穿衣服束发之外,也主动教他读书习字。
单偶尔在夜里爬上屋檐透气,回头想自己短短十几年人生,世间冷暖竟已经尝了个遍。如今身在赵境,能吃能喝,已是满足。但他自己的身份…单垂下眼,心里有些惆怅。
眼下白狄和赵关系僵持,赵国对戎狄的态度好不到哪去,恐怕真有一天会为赵旦招来祸患。
这日正逢曲阳落雨,单趁着夜色收拾了自己攒下来的行囊。
雷雨天气不适合寻常人走夜路,但他早有经验和准备,几月来用秸秆编了斗笠,拿上攒下来的柴刀,塞在行囊里,这才空手去叩门。
赵旦和子英的卧房还点着灯,单伸手敲了敲门:“津吏大人。”
“有事明个说。”赵旦懒得起来,翻了个身,准备熄灯。
“…我来向大人辞行。”
赵旦登时精神了,一个翻身爬起来,扒着门边道:“你要走?你…你怎么走?你去哪?”
单在门前站着,雨水沿着斗笠的缝隙淌到他的脸上。
“用腿走。大人,我必须要走了。”
这章一不小心超额完成了。
囤稿里的时间线有点疑问,本来以为要现写,结果一摸键盘就顺利输出。
写的很舒服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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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曲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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