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深处,最后一滴烛泪燃尽,晨光熹微,为丽贵妃的寝殿蒙上一层青灰。
荆葵搁下笔,眼底泛着几缕血丝,她垂首躬身,姿态谦卑:“贵妃娘娘,您要的一百遍《金刚经》,奴婢已誊写完毕。”
贵妃慵懒地自软榻上抬眼,不必开口,身侧宫女已上前将经卷奉至案前。
宫中皆知,这掖庭罪奴写得一手清秀峻洁的小楷,因而贵妃常唤她来执笔。
丽贵妃漫不经心地扫过纸页,并未细看。
侍立在侧的苏公公出声:“差事办得利落,退下吧。娘娘记着你这份伶俐。”
荆葵双手微紧,面上却堆起怯懦的笑,低声探问:“苏公公,不知……那赏银……”
“瞧你这点出息!”苏公公嗤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金稞子,随手掷于她脚边,“哝,拿去吧!”
荆葵立刻弯腰拾起,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还放在齿间轻轻一磕,随即脸上绽开近乎谄媚的喜色,连连叩首:“谢贵妃娘娘恩典!谢公公!奴婢随时听候差遣!”
几名宫女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窃笑起来:“到底是掖庭出来的,眼皮子浅得很。”
荆葵退出殿外,那些讥诮的话语不轻不重地飘入耳中。
院外飞雪未歇,刺骨的寒风从雪花中灌进来。
荆葵裹紧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已磨出絮边的薄棉衣。虽破旧不堪,却始终保持着洁净。
这是她在泥泞中仅存的体面。
掖庭局的院落里积雪未扫,几个瑟缩的身影正抱着木盆在井边浣衣,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冰水里反复揉搓。
见荆葵走过,所有人佯装未睹,在这里,明哲保身是生存的法则。
“阿葵!”
一个穿着同样粗布罪奴服的少女从廊下跑来,黝黑的脸颊被冻得发紫,唯独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小曦。”
荆葵轻声回应,话音未落就被对方拉进稍能避风的墙角。
小曦警惕地四下张望,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展开,露出半块冻得硬实的黍饼:“阿葵,你快吃点东西吧,肯定饿坏了。”
“你呢?你吃过了吗?”荆葵没有立即去接。
“我当值时偷吃过了两口点心。”小曦眨眨眼,把饼塞进她手里,“真的!”
听到她的话,荆葵这才低头咬了一口,饼渣掉进掌心都小心接住。
可刚咽下两口,一片阴影就笼罩了她们。
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五六个人堵住了去路,他颈侧那道狰狞的伤疤蜿蜒至右颊,在雪光中更显可怖。
不待荆葵反应,跟在后面的男人突然打落她手中的饼,抬脚将那块救命粮踩进雪泥里。
小曦一直很怕他们,吓得往后缩了缩。
荆葵侧身将好友护在身后,迎上那道凶戾的目光:“狂刃,你干什么?!”
狂刃是这个掖庭里的大哥大,他最恨两种人:一是得势的权贵,二是不肯向他低头的罪奴。
而曾为史官之女的荆葵,恰好两者都是。
“躲什么?”狂刃冷哼,枯瘦的手猛地探向荆葵面颊,却被她侧身避开。
狂刃不怒反笑,枯黄的手指捻着空荡荡的袖口:“跟了我,这样的饼子,你要多少没有?”
荆葵垂眸不禁轻笑:“我当是什么稀世珍宝,不过是块黍饼。”她抬眼时,目光如锋利的刀锋,“一块饼就想换个人?狂刃,今年这大雪是把你的脑子冻坏了吗。”
狂刃猝然掐住她下巴,“荆葵,你还当自己是史官府那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吗?”他猛力将人拽到雪坑前,指着没入泥泞的饼渣,“睁眼看清楚!在这里,你和我一样,都是阴沟里求活的蛆虫!”
“公主配骏马,贵女配明珠。怎么?你这罪奴之身,难不成还妄想着攀附皇孙贵子?”
雪风卷着讥诮的哄笑扑来,荆葵在漫天飞雪中握紧拳头,任由碎冰挂上睫毛。
愈是折辱,愈要铮然。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掖庭丞尖利的嗓音骤然划破院落,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太后寿辰在即,宫装可浣洗了?万寿字绣可完工了?御花园的鲜花可采摘了?一群懒骨头,尽会躲闲!”管事太监拂尘一扫,目光扫过众人。
荆葵与狂刃同时垂首认错,各自退开时,那道疤痕纵横的脸上仍黏着阴冷的视线。
待管事走远,喂猪的石槽边响起窃语:“听说明日要选人去各宫伺候…若能中选,便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荆葵放下猪食桶,凑近时脸上绽开温顺的笑:“姐姐们聊什么新鲜事儿呢?”
那妇人警惕地张望片刻,压低嗓子:“丽贵妃宫里缺人,若能打点妥当……”她突然掐住话头,打量荆葵片刻,“我看你平日乖巧才透个风,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啊。”
“姐姐放心,我晓得轻重。”荆葵用力点头,眼底漾着一丝懵懂,“只是……这掖庭里的奴才这么多,该如何让嬷嬷选中我们呢?”
对方搓了搓手指:“银子开道,好话铺路。”见荆葵仍睁着澄澈的双眼,又补了句,“钱多的能挑去处,钱少的全凭造化。我可得抓紧筹钱,听说丽贵妃待下人宽厚……”
那妇人拎着桶匆匆离去。
荆葵俯身抱起猪草筐,若有所思的垂下眼帘。
所有游鱼都盼着跃出寒潭,她这条鱼,又该如何呢。
荆葵将之前帮忙抄文写字赚的碎银轻轻推至李嬷嬷手边,声音压得低柔:“求嬷嬷周全,让我们姐妹俩一同出去。”
李嬷嬷睨了眼旁边垂首的小曦,吊梢眉拧起:“小葵,贵妃赏识你的字,这是你的福气。可这丫头……”她鼻腔里哼出声冷笑,“身量不足,样貌丑陋,口舌笨拙,送去冷宫都遭人嫌,你还想塞进贵妃宫里?”
荆葵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她将小曦生满冻疮的手攥紧,那双手因常年浣衣已裂开数道血口。
“那我不去了。”荆葵抬眸,字字清晰,“求嬷嬷单带小曦走。”
“不行!”
没等嬷嬷开口,小曦猛地拽住她衣袖,眼眶通红,“要么一起走,要么你走!我……我就待在这里,你有空多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荆葵闭目深吸气,最终,从襟袋深处摸出那枚金稞子。
她轻轻将它按进嬷嬷布满老茧的掌心。
“嬷嬷慈悲,这个就当是我孝敬您的。”她声音发颤,“让小曦去贵妃处当差吧,丽贵妃人好,这大家都知道,至于我……无论分配到何处,小葵永念嬷嬷恩情。”
李嬷嬷指尖一捻便将金粒纳入袖中,枯脸上浮起三分笑影:“罢了,老奴便为你破例周旋一次。”她斜睨小曦,“明日梳洗整齐,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嗯!多谢嬷嬷!”
荆葵紧紧握住小曦冰凉的双手,在嬷嬷转身时,看着小曦,眼底泅开一片希望。
第二天,晨光刺破连日的阴霾,像荆葵的心情一样,似乎要晴了。
荆葵与小曦跪在待选的人群中,身上是连夜浆洗的,稍微拿得出手的罪奴服,肘弯与膝头的补丁虽已细心缝纫,仍如烙印般刺目。
管事嬷嬷的指尖点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将小曦从人堆里牵了出来。
那枚金稞子终究撬开了生路。
待人群渐散,前来领人的内侍才用拂尘柄抬起荆葵的下颌:“倒是个齐整人儿。”他嗓音里带着宫人特有的黏腻,“就去凝和宫当差罢。”
四围霎时静得能听见雪屑簌落。
谁不知凝和宫里住着前太子的血脉?
自东宫倾覆,那地方便成了烫着龙纹的禁忌。
陛下厌弃嫡孙,六宫便默契地断了供给,所谓皇孙居所,实与冷宫无异。
窃窃私语如毒蔓蔓延。
先前被选中的罪奴们投来混杂着庆幸与怜悯的目光。
踏入凝和宫,便等于踏进了永无出头之日的深渊。
荆葵依旧面不改色,俯身叩首:
“奴婢,谢公公指派。”
暮色四合时,荆葵抱着单薄的行囊随掌事姑姑穿过重重宫阙。
引路的宫灯从丽贵妃所居的华阳宫一路西行,途经低阶嫔妃聚居的锦瑟轩,光晕渐次稀落。
朱墙吞噬了月色,她们走过的地方,连檐角铜铃都哑默无声。
待最后一点暖光没入身后高墙,掌事姑姑在宫道尽头停步,眼前只剩一座门楣斑驳的宫苑。
荆葵举起灯笼照向匾额——静思堂。
她指尖微顿,这不是凝和宫。
“前太子妃在此清修。”掌事姑姑的声音比夜风更冷,“你的主子,也就是三皇孙,此刻就在里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全在他,不在你,你自己仔细着伺候吧。”
语罢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巷里渐远,如同抽走最后一根浮木。
望着那扇有些孤寂的木门,荆葵犹豫了一会儿,抬手,刚要敲门,忽然一片雪白飘到她有些发紫的手背上。
荆葵抬眸,又下雪了。
她从包袱里取出那把边缘开线的旧伞,伞面在风中颤巍巍地撑开,像残破的羽翼。
而后抬手,“叩叩叩”
……
无人应答。
“叩叩叩”
又三声敲门声。
依旧一片死寂。
她轻轻推开门,抬脚——
“滚!”
殿内传来器物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妇人凄厉的呵斥:“滚!滚出去!别再来碍我的眼!”
少年被宫人猛地推出殿门,踉跄着从石阶滚落。
额角撞在冰棱上,渗出的血珠混着碎雪,凝在凌乱发间。
他挣扎着仰头,任由血水混着雪水滑落,朝那扇紧闭的殿门嘶哑哀求:“母妃……您连一眼都不愿再看我吗?”
母妃?
荆葵顿住脚步,这就是三皇孙李执厌?
“求您……让我见您一面……”风雪吞没了他的哽咽,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像只被遗弃的幼兽,浑身透着一碰即碎的倔强。
守殿宫女抱着手炉嗤笑:“殿下省些力气吧,太妃说了,今日便是您跪死在这儿,她也不会见的。”
棉帘重重落下,隔绝了最后一点暖意。
李执厌闭目跪在雪中,任由寒意侵蚀四肢百骸。
忽然,他感受到头顶一片阴影,为他遮住了刺骨的风雪。
他抬眼望去,先撞入视线的,是柄撑在头顶的破旧油纸伞,伞骨已折断两根。
其次,是少女。
执伞的少女正垂眸打量他,那双眼睛里凝着冰,似乎在审视这个主子是否值得投资。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微微颔首,霜雪凝住的睫毛轻轻颤动。
“奴婢荆葵,奉旨前来凝和宫当差。”她的声音融在风雪里,却意外清晰,“从今日起,便是殿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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