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气朗，日照光影错。
流水静缓溪，过桥青藤亭，鹊鸟三五，馥郁清桂忽风声。
余清和在一处庭院里醒来，此处的气息是少有的令他觉得自惬。
他微微的动身，想用手撑着起身时却发觉右手好像被覆着一股温热，他便向右看去，这才发现床边竟还坐着个人，正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
“醒了？”那人用着平淡的语气，暗自点了点头，“余、清、和，此名尚可。”
余清和环顾了四周的造景，默默观着那人的举动，“我该，如何报达？”
“不用”他轻笑了一声，沉着嗓子，“ 是我救你救得太晚了”
“我已寻人救治过你，你的手再过半年便能痊愈，左耳的失聪可用药物试试，落下的寒症日后还需调理……只是髌骨以下再无法子了。”
余清和自醒来，身上还有些微微酸痛其他倒是无碍，除了髌骨以下再无知觉。
大抵是苍天可怜他，才让他又活了下来。可苍天哪知，这种活对于他而言，无非是苟延残喘。苍天给他活下来的机会，但又没给他活下来的勇气，
千疮万孔的身体下是一具如枯槁衰败的白骨。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余清和瘦削的半张脸，眼中神情混杂。
“你受苦了。”
余清和呆呆的由他摸着，观赏着他的模样，后知后觉眼前这人该是个什么身份。对了，那日亭中，是从他口中得知那位的名字。
“像么？”
余清和轻悠悠的问了一句，尹湛便被怔住，微缩瞳孔。
午时风拂过，乱了他黑白交错的头发。
隔一窗，顺长廊。
王同熙躲在窗后，侧着身子看着他二人。
那便是主上年少时的故爱么？他原来是此等容貌啊，难怪主上痴情至此……爱人归来，不该是喜极而泣么？可我为何看他眼中如此的伤情？
在他身边办事，这么多年来自以为很了解他，却不知道我所了解到那些仅仅是他给予的。换言之，他将自己伪装的刀枪不入，而我只是，自作聪明。
从初识他的那天起，他的眼眸便如散不去的一场雨雾。
我又如何能走出这片雾？
王同熙背过身去，冷风吹打在他的脸上，轻疾的步履已然远离了那心伤之地。
庭院不大，此刻也就他三人而已。而且对于这三人而言，确实都是心伤的。
余清和的身子发着抖，心一抽一抽的痛了起来。看着他默不作声的反应，必定是自己猜中了。
“像啊，怎么会不像呢？”
“那时我第一次见你，还真以为他回来了呢。”
他慢慢松开了握紧余清和的那只手，连带着手心少有的温热一同消散。
*
晚些时候，尹湛端着饭菜来了。他将食盒放在了小桌上，扶着余清和起身。服侍着余清和用了一些，他本想再劝他用些，但看着余清和这幅病态的样子也就作罢了。
余清和的眼睛有些酸，却又不困。转眼便见尹湛不知从哪推开了一步木轮椅，推到了他的面前。他轻轻讽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废腿又看了看那木轮椅，唯独没注意到尹湛的神情。明明是伤在他身，可尹湛却好像比他更伤心。
他将余清和横抱起来，余清和双手放在腹部，疲惫无神的双眼盯着尹湛。尹湛感受着少年的分量，轻得如团棉花。
“不坐了，不坐轮椅了”他有些哽咽但故作温柔的对他说，“我抱你出去看看。”
日落时分，庭院里的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薄金色。他抱着少年越过小桥，亲听潺潺曲水的生命之息。嫩绿的枝叶上开着一朵朵的淡黄的金桂，馥盈的花香远近亦清。
少年倚在他肩头，眼中是黄昏的曙光。
他被放在了一张舒适的椅子上，铺了一叠棉毯，躺下时并没有任何的疼痛。余清和观赏美好的景色，直到他的视线里上忽然出现了三只猫，相互都蹭上了他垂荡的废腿，甜甜的发着猫叫声。
其中一只橘猫跳到了余清和的肚子上，坐了下来。余清和缓缓伸出手来，有些试探的移动着，那橘猫不但没咬，还舔了舔他的手。他胆小的又缩回了手，轻轻笑了笑。
腿边那两只也不老实，灰色狸花猫和白猫一声一声的叫着，还咬上了他的衣摆，他看着自己的衣摆被扯的好长。他看向尹湛时发觉他也正在看自己，和煦的日光下眼眸还是寒凉。他微微摆出委屈的笑容，尹湛上前捏住那两只猫的后颈，拎到了空中，才松了口。
“再咬，明日给你们吃青菜。”
那橘猫谄媚的躺了下来，翻起了肚子再余清和的肚子上乱动着，弄得他好生奇怪却又不敢做什么。
“你也一样，不许乱跳。” 他放下那两只猫，上前一把捏起橘猫的后颈，那橘猫吓得连忙可怜兮兮的叫喊。
余清和笑着问他，“它们听得懂？”
“听不懂。”
随后那三只猫又去麻雀玩耍，好生的有趣。
一阵风来，吹的桂花四散，落得一地清香。
忽然，他看到了这座庭院的门，那扇门是半开着的，尹湛随着他的视线而去，坦言道，“那扇门，出得去的，这里没有禁忌。”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恩人”余清和抬头望向他，黄澄的落日光将他白皙的脸光影划分明晰，芝兰玉树般少年的年纪，脸上却又有着若隐若现的疲惫之态。
“我本以为再一睁眼便是来世了……我该如何感谢你呢？”其实余清和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像是被刀割了般的泛着疼痛。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愿相信来救自己的不是长生。
“不用你报达。若是你真想感谢我，那便勿要自负”尹湛不假思索回复完上一句，顿了一会儿又道，“吾名尹湛。”
少年颌首：“你也姓尹啊……那你知道，尹无晏吗？”
尹湛长叹了一口气，“他是我的义子。”
“知道了。”少年的眼眶酸酸的，又看向了那扇门，“那么，你是会放我走的，对么？可是，我如今这样，又能去哪？”
“世间，可有一方，供我容身？”
尹湛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你若愿意留在我身边，护你后生周全总是行的。”
他这是再给余清和选择的机会，好久了，他好久没有能自己决定自身命运了。因此，他的眼眶湿润了。
但是很快，他又感到痛心。尹湛能作出此番言语，无非是爱屋及乌。
他到底，是活在抚凛的阴影下。
*
尹湛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他喝药。
“我知道你不是他。”
“你且宽心……我只爱他。”
直到他看到那人的脸上落下了一滴豆大的泪珠。
那寒凉的眼眸不辨冷暖。
“我不想放你走，我从不骗人。”
余清和不懂这是个什么逻辑，既然不想放他走又何必给自己选择的余地，还要再说一句“从不骗人”。他随口一问，“那骗人的是谁呢？”
尹湛苦笑一番，收回了眼中的泪光，“ 是他啊。”
夜里静悄悄的，他却能听见尹湛沉重的呼吸声。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好像所有人都和他有故事。”
尹湛垂下眼，好一阵都不再看他。
他感觉到尹湛是不会告诉他了，疲惫的眼眸暗淡掉渴望的神情，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他散漫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是吗？”尹湛道，“我也可以让你没有那一天。”
余清和睁开眼，愣神的看着他，转瞬间嗤笑，“有其子必有其父。”
他的脸色沉得吓人，院外的寒风吹得嘶啸狰狞，将窗户的掀开了，惊得少年暗自往里缩了缩。尹湛按耐住了怒气，笑道，“你的性子和他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会感激我没有在这个时候告诉你。”
“睡吧。”
随后，他摆摆手把窗户合上，替他整理盖好了被褥，熄灭了所有的烛火，轻轻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仰头见弯月。
如果我没有猜错，长生是他此生唯一亲近信任之人。那畜生折磨他十年之多，没有疯掉也是因为长生吧。我若是此刻告诉他真相，他必定恨不得现在就一了百了。
那日是有些冲动了，一个不惜利用自己徒弟去复活与他毫不相干之人，也配得我亲信？俌陞眼、启陞卷？自他死后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东西，找到就能……无稽之谈！
尹湛的耳旁响起了那两句誓言，眼前浮现出那日寒天冰封下的少年。
“生同衾，死同穴，我会一直等你。”
“此生固短，若缘分未尽，愿与君再爱一场。”
六棱柱状的雪花洁白的在空中飘零，少年跪在冰湖上，冰霜冻结了他的睫毛。他扑上前劈开麻绳，将少年搂进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他的心都暂定了几秒。
抚凛，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所以缘分，是尽了吗？
苍天见我苦等四万年，可怜我，送个赝品过来？
你知道吗？他刚刚对着我说“有其子必有其父”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牵连与我，而我说话也确实有些重了。但是，我又如何知道本以为是因果报应，收下当的义子竟会是张丞谨。
都是罪过啊！
我真的好想对着他发火，可是我又怕吵起来，他会不会也被我气走？
世间阻隔有情人不成眷属的坎坷何其之多，我自认你我已是幸运的，却还是逃不过命运。怪我，不该同你吵架，即使吵了也该同往日一般去寻你的。
不就是吵了架吗？
怎么再一见面，就已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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