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脚步一顿,正要侧头去看。
“别回头,今晚,子时三刻。”
嘈杂人声里几不可闻的一句又再次传入耳朵,脚步不停,面色不变,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似地,朝着那人群中的女子走去,走过马车后,侧头对着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什么。
宁镜放下车帘,没有再去看。
借他人之手,助已之力。
他的声音极小,就只有与他同坐在马车中的方舟听到了他的话。方舟下意识地看向车帘外,外面还坐着赶车的两人,但外面声音太过嘈杂,肯定是传不出去的。
元康二十四年,他入东宫,卷入夺嫡之中,便已听到萧国公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不过两年,也就是元康二十五年便病逝。
当初太子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有证据而已,萧国公是病痛还是中毒他现在还并不知道,但想必此时应该已初现端倪。
两步路的机会,他不能说太多,但只要逃离了宣离的掌控,一切便都有转机,他等不到入东宫,也不能等着一切徒增变数。
重来一回,区区一命而已,博一博又何妨?
随着萧玥走过,人群如潮水般又围拢了过来,外面人声鼎沸,但宁镜再也没有去看去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动了起来,回到院中之时,已是戌时二刻。
从早上出门见到阿梦,直到现在,他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但是他此时却没有任何胃口,看着方舟将膳食布好,宁镜还是拿起了筷子,拣了几样素菜吃了几口。
方舟一直欲言又止,他也明了,示意方舟将门关上后,宁镜才开口:“小舟,到时候,你随你的家人一起走吧。”
闻言,方舟便知道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今日见到宁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提起这件事了,但方舟只简单的问了一句,宁镜便感觉周身一片窒息般的痛,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地握紧,半晌才说:“我的家人没了。”
方舟怔住了,布着菜的手一时伸也不是,放也不是,也不知如何安慰。
他本无意再卷入其中,不想再与前世任何一人牵扯上一点关系,只想救师傅他们出来,若是幸运,让他再回到宁家,死有全尸就足够了。
可是宣离早就将一切都毁了,宁家十五口,现在只剩了他和阿梦,血仇不报,他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如今皇帝四子二女,宣离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和四皇子宣赫一样,都是皇帝最宠爱的奚贵妃所生,宣赫十岁得封雍王,是所有皇子中最早封王的,天之骄子,受尽皇帝与奚贵妃的宠爱。
而一母同胞的宣离,继承了奚贵妃的美艳,生得俊美非常,但却是自出生起,便极不受皇帝的喜爱,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就连他的生母奚贵妃,也是自出生起便对他不闻不问,丢在冷宫中自生自灭,据说宫中就因为有宫女偶尔提到了他的名字,皇帝知道后直接命人杖责而死,自此,无人再敢多提一句。
若非今年二月的及冠礼,甚至所有人都会忽略了这位掩盖在众皇子光芒之下的皇子。
前世,直到太子和四皇子在夺嫡之中陨灭,五皇子落下终身残疾远离永安,众人这才想起,宫中还有一位皇子,一直远离争斗,自修其德。皇帝四子,三子已废,于是在众臣的拥护之下,坐上龙椅,成了这权斗中唯一的幸存者和得利者。
人人交口称赞二皇子德行兼备,虽受磋磨,但本心不改,终有一日飞龙在天,坐拥天下。
却不知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华美龙袍下,那满身的虱子,都是他十数年如一日亲自养出来的。
想到此处,宁镜眼神一冷,他要借力。
当今明面上两股势力纠缠,一为太子宣煊,二为雍王宣赫。
太子身后有张家,张家出过两位帝师,三朝宰辅,一位帝后,如今大张相虽致仕,小张相还在朝,皇后张氏稳坐后宫,满朝言官十之有八都是大张相的学生。前世,是宣离铺了四年的路,才让他能顺理成章入东宫,今世,这些人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近太子的身。
雍王背后是富可敌国的奚家,奚贵妃母家是商贾出身,三代经商,涉及粮、盐、矿三道之上,无人可比,就连朝廷每年的军粮,国库每年的税贡大都出自奚家,但士农工商严苛,因商贾出身,族中男子皆不能参加科考,奚家手里握着金山银山花不出去,靠着钱财偷偷摸摸也才捐了个七品官,才有资格将奚贵妃送入宫中,好在一朝得势,如今雍王受尽皇帝宠爱,奚家更是鼎力支持,指着一朝雍王登基,鸡犬升天。
更重要的是,雍王野心太大,疑心太重,不可能相信他。
除开这两人,唯一能和宣离抗衡的,就只有游离于夺嫡之外的萧家。
说是中立,但身在其中,萧家也不可能真能完全逃开,帝王重权,权力无非二字,兵和钱。
萧家两位家将军,手握大渊朝最有战力的漠北军和镇南军,三十万兵马在手,说句难听的,若真是想反,朝中无一将可挡。
哪个帝王会不忌惮?这才会有萧常安携幼子入永安,拜封国公。
说是赏,也无非就是制衡。
当今圣上忌惮,而对着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们呢?
若是能收入手中,为已所用自然是极好,但偏偏萧家一门子都犟,萧家两位将军在外,非圣旨家信不收,萧国公虽在永安,上朝时都是三缄其口,下朝后便闭门谢客,后旧疾复发更是连朝都不上了,就一个萧三公子露着面,众人赶着巴结想探探国公爷的口风,却是个骄横跋扈的纨绔,不是今日上林苑打鸟了,便是明日长街打人了,没一个讨到好的。
众人明面上都夸一句萧三公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为人直率。私底下却都骂着,到底是漠北那穷山恶水偏僻地方出来的,乡里巴人。
但如此也非万全之策,毕竟萧家一边都不沾,那便是边边都得罪,太子之所以怀疑萧国公是为人所害,便也是由此而来,萧国公若死了,凶手是任何一方,那既得利益者得到的,可不是一兵一卒,而将会是整个大渊的兵马。
元康二十五年,随着皇帝身体抱恙,太子和雍王之争也已到达顶峰,而就在这一年,萧国公病逝。皇帝身体抱恙,大渊内斗多年已是权力更替的关键时刻,此时萧国公病逝的消息一出,北狄便率兵来犯,漠北兵祸一起,南蛮便也随之动荡。
众人皆盼着能借国公之死,两位将军回永安奔丧之时,好好笼络一翻,却没等到一人。原本要赶回永安守孝的两位萧将军没能赶得回来,只有萧玥一人扶灵送孝,随后以守孝为名,闭门不出。
随后,直到太子身死,雍王败落,五皇子被贬出永安,萧家也未有支持过任何人,最后这大渊朝最利的一把剑,理所当然地被握在了登基为帝的宣离手中。
以宁镜对宣离的了解,怎么看,这一局都太像他的手笔。
那萧国公之死呢?
真的只是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吗?
方舟见他思考,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候在一旁。
宁镜理清了所有的思绪,放下筷子说道:“小舟,我曾经与你说的话,是不会变的,只是如今多托付你一事。”
方舟连忙点头:“公子说便是。”
宁镜看着他,郑重地开口:“阿梦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做哥哥无法照顾的,只能托付于你。”
方舟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让他和他们一起走。
自宁镜与他说起逃走一事,他特地回了趟家,之前没有留意,现如今细细询问之下,才得知身边竟有人这么看着他们一家许久,每每想到黑暗中都有一双眼睛这么看着娘亲和弟妹,随时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他便不寒而栗。
“那公子你呢?”方舟问。
宁镜的眼里肃杀之气立显:“我要报仇。”
方舟从未见过他如此杀意凌冽的时候,心中一颤:“可是,公子,这会很危险的,如果能走,我们一起走吧。”
宁镜心意已决,无论是方舟还是宁家,都只是无辜之人,一切祸患皆是因他而起,他死不足惜,但是就算是死,他也要将害他们之人拖入地狱!
“你不用管其它,照顾好你的家人,若有余力,替我这个做哥哥的,多顾阿梦一些就好。”宁镜站起身,按了按方舟的肩:“去吧。”
一切如常,洗漱后方舟按着他之前的习惯,为他留了一盏灯,便退了下去。
宁镜放下幔帐,透过纱帐看着那昏黄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随着烛泪落尽,心中如同这屋子一般地寂静。
直到烛火轻轻一晃,宁镜已许久未动的眉眼也随之一动。
但随即烛火便又回归了寂静,宁镜唇边一勾,笑道:“萧三公子来都来了,又何必如此呢?”
没有人回答,宁镜算着时辰,此时应该才子时一刻,还未到约定之时,他提前前来,想必是等不急想知道真像。
宁镜坐在榻上未动,只说道:“此院非我所有,隔墙有耳,屋中有烛火,公子上榻一叙。”
卧榻之上,乃是极私密之地,邀陌生人上榻,这也着实大胆了些,但是屋中有烛火,外头是可以看到影子的。宁镜受制于人,几乎没有私隐,此时权益之计,他倒也无所谓。
仍然无人回答,宁镜也不急,只静静地坐在榻上等着,不过一刻,一个黑色身影撩开青纱帐,施施然坐到了榻上。
隔着纱帐,光线并不明朗,白日里红衣艳艳的俊俏公子此时一身黑衣,头上那歪着的金冠此时也摘了,只拿墨色的缎带束着发,少年面上带着笑,眼神明亮又锐利,看似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几分探究。
卧榻也就这么点地方,他一人还好,此时另一人上榻,虽两人各坐两端,却也离得太近了些。
“第一次见面,便邀人上榻,爷还是头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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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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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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