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月暮春,寒意袭人,虽已经是辰时,但城东杏花胡同口来人稀少,偶尔几辆装点豪华的马车从巷子口驶出,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
“少夫人,老夫人来之前为夫人准备的文契,应当如何填写?”
红灵将一个红木箱子递过来,江房漪睁开眸子,困意萦绕在她的眼中,她几乎将全部力气都用在维持清醒上,手脚搭在软垫上,背部抵着车厢壁,闻言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夫君在外征战沙场,护佑大云十年盛世太平,本是不世之功,但也因此受到诸多朝臣忌惮惧怕,我本意是来此胡同养病,不便招人耳目,便写:苏州江南富户,有一姐姐嫁给江南巡度使为妻。以此身份入杏花胡同。”
话罢,她从暖袖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寒意仍重,她手指微微瑟缩,绿珠瞧她不受寒,连忙上前将暖手炉子递到她的手中。
漆花暖炉工艺精湛,热意源源不断涌来,冻僵的手很快恢复灵活。江房漪哑然失笑,“绿珠,把箱子里的东西给我,你也好好暖暖。”她将手炉递回去。
“少夫人,身子要紧,写字这等事交由润笔的丫鬟做便是,何必劳你受累。”绿珠急忙道。
红木箱中放着一叠浅黄色宣纸,宣纸上一共写了四类内容:身份来历、所涉势力、做何生意及证明、杏花胡同准入书。其中只有杏花胡同准入书有完整内容,洋洋洒洒一大篇,其余皆是空白,皆可以自由编撰。
江房漪扫了那些纸页一眼,“这些东西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如何编撰也需要思量一番,我没事,你与红灵在旁边瞧着,吃点点心。”
绿珠还待说什么,江房漪又懒洋洋抬头瞧她,似笑非笑,“还是说,你愿意来劳累一二?”
“我?”绿珠仔细思考了下,又很快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讪笑的看着江房漪,“少夫人,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一手字出来,怕是会被查看文契的护卫们打出来。”
江房漪便道,“你啊你,且将这些给我吧。”绿珠闻言只得把东西送到江房漪的手上。
凭空捏造一个身份自然艰难,但一半真一半假便容易许多。何况,进入杏花胡同中最重要的还是那份准入书。只要有这书,便是其余几页纸填的再如何潦草,也无人会阻拦你进入。
准入书只分发给已经通过核查的人手中,至于那些人第二次进入用的什么身份,自然也就无人在意和关心了。江房漪执意伪装一二,也不过是谨慎起见,在胡同里有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写好之后,江房漪用温热的炉火细细将墨水烤干,才重新放入红木箱子,马车重新启动,缓慢的停在了胡同口,那口红木箱子被递了出去,外面传来侍卫翻看纸页的声音。
江房漪听着这些声响,想起刚刚瞥见侍卫身上的甲胄佩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谢云亭。
她至今也不知道谢云亭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前世她尽管接到了两人和离的文书,却最终也没能见到他一面。
夫妻一场,尽管并无感情,这依旧是她的一个遗憾。也不知道今生离开之前,她与谢云亭见面时是怎么样的?
思绪到此,侍卫也传来放行的声音。江房漪马车低调的驶入胡同,却突听身后不远处传来骏马疾驰之声,马蹄正正朝着胡同口而来。
“什么人!”侍卫厉声喝止。
那马上人却肆无忌惮,传来一声冷斥,“大胆!安阳郡主在此,谁敢阻拦!”
安阳郡主。
听闻来人名头,江房漪刚刚想要探出查看的脑袋立马收了回来,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在皇宫时,一袭红衣劲装的女子阴狠的看着她,抱臂冷嘲。
“我道锦哥哥被什么样的美人迷了心智,原来是你这个乡野村妇!你还真是命大,锦哥最讨厌你这种空有美色的女子,往常打杀了不知凡己,你竟然能存活到如今,还欲擒故纵勾搭得他舍不下你!真是个狐媚子,令人晦气的玩意儿。”
话罢抬手,一鞭子就抽到了她的身上。
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在那一刻彻底打醒了江房漪。
她原本与李锦有旧,因着那几分旧情,她总是对他抱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期望,以为他不过是走错了路,多开解开解总会变好。
可那一刻,她才知晓自己的期望如此可笑。何谓“天潢贵胄”,便是生来皇族,凌驾于万万人之上,这种人会在落难之时展露几分纯真可怜,可那也不过是伪装。他的出身便已经决定了,在这个黑暗的尔虞我诈的皇家社会中,他变成了一个草菅人命、自私自利的疯子。
——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印证了这一点。
“少夫人?少夫人?”绿珠叫了她几声。
江房漪移回目光,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何事?”
绿珠放下撩开的帘子,颇有些生气的道:“原来那是安阳郡主,前几日在寺里,便是她故意害的您落水!记得您当初初到京都,也是她瞧了您一眼,就让下人撵狗似的追着我们跑了三条街,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却是皇族。”话里话外,都是不满。
“嘘。”江房漪食指并拢挡在绿珠唇前,无奈一笑,“这些话今后不要再说,你啊你,我们如今不在苏州,一切都要谨言慎行。”
红灵一直恭谨的坐在旁侧,并不多话,在三人中红灵性子最为稳重内敛,恪尽职守。这是老太君指给江房漪的丫鬟,要比绿珠有规矩的多。
江房漪瞧了她一眼,红灵马上会意,拿出一串钥匙,“老太君给夫人安排的宅子,在胡同最深处,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宅院,极为不起眼,周边居住的人不多,正适合您养病。”
江房漪打了个哈欠,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就尽快去吧。我困乏的很,想睡了。”
……
杏花胡同进入条件苛刻,但最难的那一关其实是拿到准入书。可这准入书也不一定只能自己用,也能暂时凭借此书安置一些“亲戚”,这些人自然不会和正统进来的人居住在一起,江房漪所被安排的地方,便是那些“关系户”居住的地界之一。
正值三月,一路行来,杏花开的正盛,胡同道上鲜花铺路,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下,马夫在外面唤一声:“夫人,到了。”
江房漪于困乏中睁眼,她穿着一袭青绿色银桂褂子,里裙是素净的白色,头上简单的盘了一个发髻,插着一只银色的挂花枝簪子,看装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位女子,甚至算不上富贵,但她有一张极好看的容貌,眉目平和温柔,肌肤欺雪,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慵懒随性,从马车上缓步而下时,满巷子的娇艳杏花都沦为了她的陪衬。
几位居住在附近的人家中的下人匆匆过来撇一眼,便没有再移开视线,有相识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绿珠抱着那红木箱子,红灵在前面引路,江房漪捂着嘴轻轻的咳嗽几声,朝着宅院而去。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搬运带来的一些东西,气氛很是热闹。
突然,江房漪似有所觉,朝着隔壁邻居门前那棵高大的树木看去,树木枝繁叶茂,风刮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天清气朗,云卷云舒,她迈过门槛,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此时,树上。
一个黑衣影卫正趴在上面,巧妙的借助树叶和枝干遮盖住行踪,等周围人全都散去之后,他轻飘飘的遁入阴影中,进了江房漪隔壁的宅子中。宅子里冷清寂静,少有下人走动,影卫并未飞檐走壁,而是如同平常人一般走过庭院和走廊,进了中庭侧面的一个小庭院里。
竹影深深,庭院中只放了一把竹椅,一名身穿褐色衣裳的年轻男子躺在上面,蒲扇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躺椅摇啊摇,年轻男人也跟着摇啊摇,他怀中抱着一个天青色瓷釉的茶壶,看起来不过是普通人家赋闲的富贵公子哥,谁也不会将他和那位抵御敌国万万兵马,杀敌无数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他的身侧侍立着一人,正毕恭毕敬的道:“庐陵雪参虽然难寻,但属下已经探查到,丰州灰市出现过一株,已经派人前去取来。不过需得十日才能送到京都。”
谢云亭慢悠悠开口,“知道了,等得起。”
“此外,如将军所料,军机十三城布防图从军队传到皇城的这段时间,只经手过六位大臣,几人全都身居要职,有妻有儿,往前查三代履历,全都清白可循。”
清白?谢云亭悠悠笑了一声,“看起来最清白的地方,往往最容易藏污纳垢。这些人作为军务信息传达的重要一环,就算他们本身清白,也容易被人乘虚而入。你去查一查,这一年来这几位大臣家中可出了什么大事,又见了哪些人?”
那人领命退下。
树荫之下,已经等待多时的影卫悄无声息的走进,谢云亭甚至没有回头,便问道:“说吧。”
影卫:“主子,隔壁新搬来的是一名女子,行走之间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应是身体患了重病,观她气息,顶多能再活一月。不过容貌生的好,应是哪家的小姐或者情人。”
谢云亭拿下脸上遮盖的蒲扇,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五官生的极为周正,瞧着绝对与凶、冷、狠这类字扯不上关系,眉目轻轻一挑,嘴角带出几分兴味,“容貌好,却正巧住在我的隔壁?”
影卫愣了下,就听谢云亭道:“你去查查她的来历。”
影卫退下后,谢云亭起身伸了个懒腰。如今时辰不过正午,日头正烈,谢云亭左右无事,拿起天青色茶壶喝了一口茶,手中则是一卷书册,他慢悠悠的打开。
他耳力超凡,因此这庭院在宅子深处,且较为隐蔽,一般不会有人来此,乐的清静。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他书翻了不过三页,便听闻一阵女子说话声传入耳中。
一道沙哑声音开口,“夫人,这西厢房太偏了,也不知道多久没打扫,何不住到正房里,对您的身体也好。”
谢云亭漫不经心的翻过一页书。
“千金难买高兴,我喜欢这里。莫要多说了,我头晕的很,快些打扫了吧。”女子虚弱的声音传来。
谢云亭的手猛地就顿住了,目光幽幽的看向了隔壁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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