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怔了怔，堵在胸膛无处可泄的热血忽地从心脉迸出，淌遍全身。这些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仿佛搁浅许久的鱼，忽然等来天降甘霖，叫他身心通透。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他说出这些话的，竟是一个出身商贾的末流之辈。
赵存真方才不过血气上头，脱口而出那番话后，才忽觉不妥。
见他直愣愣地没有做声，他又缓缓收回手，悻悻道：“在下失礼，望殿下莫怪。”
英王笑笑，撩起衣摆重新坐下：“无妨。赵兄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赵存真不自然地搓了搓几根交握的手指，笑道：“我就是一个臭道士，哪来的什么高见......只是，若殿下想有一番作为，我虽见识浅薄，也愿竭尽全力辅佐殿下。”
英王看着他，眼中忽地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可不像什么臭道士。”
赵存真听他这语气，颇有副看穿一切的意味，刚想再解释几句，只听他又道：“我的意思是，赵兄心系苍生，跟那些只会招摇撞骗的臭道士可不一样。”
“殿下过誉了，我自修道起便跟着师父隐居深山，哪里算什么心系苍生呢......”赵存真说着，不禁泛起几分伤感和自责。
“......”
二人仿佛相见恨晚的伯牙与子期，背负着满天繁星，互诉着凌云之志，不知不觉，天边渐白，夜已达旦。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他们便像是常年生长在闷雷细雨中，终于得见天光的草木一般，油然升起一种暗涌风波下，拼命向阳生的感慨。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小碎步，英王的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赶来通报：“启禀殿下，衙内醒了，闹着要找您呢。”
“......”
英王与赵存真不禁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才双双起身往营帐过去。
瞿衙内第一次出远差，昨日到溧城时，便已有些困顿不堪，待赵存真给他拾掇好床铺，点好安神香，没多久他便安然入眠。不过清晨方一醒来，却发觉答应陪他一起的英王，床铺竟空空如也，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委屈。
他冲着下人们闹了一阵脾气，直到营帐的门帘被英王拉开，才高声质问道：“英王哥哥！你不是说陪我......”
话只说了半句，他的目光便呆呆落到了跟着英王一起进来的赵存真身上。然后脑中便禁不住冒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画面。
“你们......你们昨晚......不会吧......”
瞿小衙内的想象力有多夸张，英王是见识过的。小的时候，他能将天上断了线的纸鸢说成数十丈的大鹏，然后逢人便说那大鹏如何威武如何漂亮，是神仙的坐骑......许是他说得实在惟妙惟肖，还真唬住了半个城的人，直到十几岁时自己说漏嘴，众人才方知被他蒙骗。
这会儿，他那脑袋瓜又不知胡思乱想了什么，英王百般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真是越来越胡说了。罢了，既然醒了就快些起，待会儿咱们还得与北旻的人一起商议和亲之事呢。”
这倒事件紧要的事，瞿衙内见他满脸严肃，也不敢再去打趣他，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乖乖让下人帮他更衣梳洗。
......
北旻人常年住在北漠一带，粗犷野鄙，礼法不像中原人那般讲究，昨夜刚到溧城，他们便奏起笙歌，又是饮酒又是吃肉，早晨起来连衣服都没换，个个顶着一身的酒臭味到了溧城城主设好的宴席上。
北旻人刚一走近，打扮精致的衙内便猛地嗅到一阵恶臭，胃中顿时翻江倒海，差点将早晨用过的一些点心吐出来。
“我的亲娘嘞，北旻人也忒不讲究了吧......六殿下嫁过去可怎么受得了......”他捂起口鼻，拿胳膊肘顶了顶他身前的英王。
英王不禁“啧”了一声，小声嗔怪道：“说话不可口无遮拦，走前瞿大人交代你的都忘光了吗？”
衙内听罢，扁着嘴委屈道：“我还不是心疼咱们大郯的公主？六殿下比我还小一些，一个长在皇宫的女孩子，怎么能嫁给这帮野蛮人！”
是啊，小六那般纯真的姑娘，怎么能被活生生送进北旻这种地狱里......英王不禁拧起眉，轻叹口气。可是，北旻有精兵，有战马，有一切让大郯忌惮的东西......
他们说话声音不高，却还是有那么一句半句溜进了北旻人的耳朵。两国使者全都落座后，北旻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率先开了口。
只听他阴阳怪气道：“听说你们这些汉人高傲地很，看不上我们北旻？那怎么还眼巴巴地跑过来与我们议亲呢？可见你们也没多少骨气呀！”
此话一出，北旻众人纷纷扯起嗓子大笑起来。
瞿衙内哪听得了这话，登时拍案而起：“嘿！我们同意议亲，是怕边境生灵涂炭，到你们嘴里，倒成我们贪生怕死了？说起来，也不知是谁两年前被我们的拓羽军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回了老家！”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那人正要发作，忽被坐在主位的北旻首领厉声喝了一句，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下。
场面一度陷入紧张，英王拍拍气鼓鼓的瞿衙内，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随后才彬彬有礼地朝对面的人拱手行礼。
“我朝天子有仁人之心，不忍边关百姓因战火流离失所，想必北旻王亦是如此，因此才有了我们两国今日之会面。我想，既然我们双方都有以和为贵的想法，不如就坐下来好好聊，总是剑拔弩张，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北旻派来的使者是北旻王的同胞兄弟，熵北王，而刚才出言不逊的，则是他手下的大将军艾都。
熵北王沉沉地笑了声，道：“早就听闻英王殿下贤名远扬，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也罢，既是我们娶亲，该给大郯的颜面自然要给。”
英王只轻轻勾了勾嘴角，又道：“不知此次北旻王是想替哪位皇子娶妻？”
熵北王听罢，略有戏谑地看向他：“不是皇子，就是我们北旻王自己。”
话音刚落，包括英王在内的大郯使者全都一愣，随后又激起一阵私语。
英王不免疑惑，于是确认道：“是北旻王自己想娶我大郯公主？可本王怎么记得，北旻王已有王后？”
那人嗤地一笑：“北旻王自是不缺王后，可王妃再多几个又有何妨？”
说罢，他身后的其他使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郯人真是少见多怪，我们北旻王还不能纳几个妃了？”
“就是，以我们北旻的实力，肯给他们个王妃的位置，就算看得起她了！”
“......”
“放肆！你们胆敢让我大郯公主为妾？！”跟着英王一同来议亲的礼部左侍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道。
衙内一听，更是差点气晕，嚷嚷道：“什么？！嫁给一个老头？我们公主殿下芳华年韶，凭什么给你们头发都快掉光的老头做妾！你们北旻也真是不要脸！”
英王也不禁愠色上脸，道：“北旻就是拿着这样的诚意来与我们议亲的？亘古至今，本王还从未听闻，有哪位和亲公主是去给人做妾的！若是你们不愿谈，倒也正好，今日我们就此别过，日后两国再起争端，就战场上分个高下！”
说罢，他便佯作起身。对面的熵北王见此情景，神情霎时有些慌乱。北旻虽藐视大郯，但要真的与大郯兵戎相见，也得掂量掂量，否则，他们也不会主动提出和亲。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个英王倒是个急脾气，只刚谈几句便动起怒来。
他朗声笑起来，语气多了几分松动：“英王殿下的脾气还真是大，今日咱们是议亲，殿下若有不满，大可以提出来，着急走什么。”
英王绷着脸，再度坐回原位：“除非是嫁给北旻王的皇子做正妻，否则一概免谈。”
“嘿嘿......这个，再议，再议......要不，咱们先谈谈别的？”熵北王讪笑道。
“别的什么？”
“比如，聘礼与嫁妆？我们北旻多的是牛马，若是下聘，我们可以献给郯国千匹良驹。”
“才千匹良驹而已，说得好像是千座城池似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瞿衙内白他一眼，暗暗嘟囔道。
英王则道：“大郯物阜民丰，给公主殿下的嫁妆自然不会少，北旻王大可放心。比起这些俗物，本王倒是更关心，若你我两国和亲，北旻王能否说到做到，再不侵扰我边关百姓？”
英王说这话时，语气里是透着怒火的，毕竟北旻提出和亲前不久，就曾杀过大郯的一百多百姓。
熵北王摆摆手，呵呵一笑道：“先前的事都是误会，若是郯旻二国成秦晋之好，那咱们就是一家人，怎么还会有那种事呢？”
英王冷笑一声，道：“如此最好。”
双方话已说开，熵北王又就是否将公主嫁给北旻皇子一事与大郯使者掰扯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终于松口，约定将公主嫁与北旻王的大皇子，也就是将来的储君。听闻这位皇子品行还算过得去，英王也无法再推脱，只得先应下。
可当北旻使者正要再商议成亲吉日时，英王却又以大郯礼节繁重，需得按部就班从纳采开始，将这话挡了回去。
北旻那边虽有不悦，但又没有个能挑错的地方，只得悻悻答应。双方你来我往地过招，口水洒了一地，才总算敲定了几桩事。
而始终一言未发的赵存真冷冷看着这一切，也隐隐听出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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