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十几日的功夫,眼见着庭前枯瘦枝头吐露一点嫩绿,抽出新芽,迅速生长,一夜醒来,风吹清淡幽香,竟已开了小小的白花。
草木不同于人,年年衰亡,年年又能复生。
撷取一朵,压在镇纸底,提笔许多次,心头千言万语,落在纸上竟无一字。
葛元君在宫中无聊,常去找太后说话解闷,也算尽尽孝。其实宫中还有一位太皇太后,只是她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也不肯见人,葛元君进宫一年有余,竟无一面之缘。
太后待葛元君极和蔼可亲,不厌其烦陪小姑娘拉家常,末了才提醒一句,“肯陪老身固然是孝心,但也别光往这跑,听说官家有恙在身,元君身为皇后,该去看一看。”
葛元君顿觉惭愧,她在家亦是掌上明珠,没人教她怎样做什么当家主母,虽为皇后,她却常常以为自己还是不用管事的小孩,连去探病官家这等事都要太后提醒,实在不应该。
“官家,病好些了吗?”
葛元君会来看他,真是意料之外,宋璟猜到这多半是太后的意思,微笑道,“不妨事,烦请转告母亲,不必担心。”
葛元君有点不好意思,左顾右盼掩饰尴尬,瞥见宋璟案上的花,便问,“官家怎么还摘了花?”她还以为只有小孩子才这么做。
宋璟轻声道,“这可别告诉母亲。小时候摘花,母亲说这是损伤自然,若教母亲知道,又惹她老人家生气。”
做了坏事不能告诉父母,这点义气葛元君还是懂的,窥见小皇帝孩童心性的一面,她同宋璟似乎亲近了些许,“为什么压在镇纸下面?”
“这样存放得久一点。”
他妄图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让春天留得久一点。他常常梦见清河寺的烂漫春花,梦醒了无痕,却恰好闻到空气中清幽花香。
好梦转头空,斯人远在天边,可以真正拈在手心的只有柔软纤薄的花瓣。年年岁岁花相似,倒可聊作慰藉。
葛元君要瞧镇纸下的花,无意又看到浅云色的信笺。“官家在写信?”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宫中事不该随意打听,自己怎么总是张嘴不过脑子!
自到宫中,她总觉得看人看事都像隔着一层雾,小宫女说话都像打哑谜,句句都有她不明白的言外之意,还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皇太后,人们提起总是讳莫若深。葛元君时常觉得,行走禁中,脚下仿佛踩着乍暖还寒时节池塘上覆盖那层薄薄的冰,远看流光溢彩,繁杂有序的礼仪与堂皇华丽的装点打造出一派熙熙然和谐景象,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刺骨寒冷幽怨苦恨。一次她甚至梦见水底披散长发的女人,贴在冰面上向她哭诉,隔着冰层,她听不见女人的声音,女人却被镣铐般的水草缠住,重又沉入水底。她笑自己疑神疑鬼,不敢细想。
她起先以为自己过些日子自会无师自通习惯宫中莫名其妙的规矩和环境,可日复一日,她还是活得如同局外人,不明白为何其他人都谙熟世故,担心人们背地里都在嘲笑自己鲁莽直率的一举一动,可是,除了太后偶尔提点几句,从没人教过她该怎样做。
“是,”犹豫了片刻,宋璟才回答,“只是平常不写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我也好久没写过信,”葛元君回忆起从前,真是恍若隔世,“小时候倒是常给祖父写信。”
“同住一个屋檐下,为何需要写信?”
“祖父,呃,形貌魁梧,望之令人心生敬畏,有一回我见到他就吓得直哭,怎么哄都不行。其实祖父待我很好,父母不答应我的事,找他便没有不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我总害怕紧张,话也说不清楚,常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索性写在信笺上给他,他也会给我回信。”葛元君陷入回忆,不禁笑起来,“现在想来真傻气,可不知为什么,又很怀念。”
宋璟柔声道,“我明白,”他颇能理解,显祖皇帝极宝贝他这个孙子,但幼时他每每见到祖父,亦慑于天威,不能不谨慎,“既然怀念,现成有信笺,元君可想再给家人写封信?”
葛元君一怔,轻轻点头。宋璟很体贴地不打扰,让她独自构思。
葛元君憋了满肚子话想说,下笔如有神,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写好了!”
宋璟仍站在几步开外,“既是给家人的信,朕便不看了。”
“官家也是家人啊。”葛元君脱口而出,说完又觉滑稽,她同宋璟虽有夫妻之名,彼此却陌生得很。宋璟待她很温柔,却又像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没来由地,她总觉得宋璟的微笑下藏着极沉郁的悲伤。
她又读了一遍,忽然感到满纸皆是无聊的话,宫里的日子枯燥无味,无甚可写,一年多光阴像是被一头巨兽吞吃得一干二净,什么可怀念的都没剩下。其实小时候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那时年纪小,看什么都欢喜,愿意为一片云一只鸟写好长的信。
那时真傻,可怎么也回不去了。她甚至有点羡慕宋璟,这个年纪还有收集花朵的兴致。
葛元君烦闷地将信纸推到一边,“本来写的也都是废话。”她又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先前只问得一句不妨事,连宋璟具体什么病症都不清楚,不好和太后交代,“官家今日看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葛元君心思澄澈,一望见底,宋璟忍不住同她讲明,“其实你不必费心记,太医刚从朕这里走,便去了母亲那里,想必已详尽回报了。母亲让你来看望朕,只是她觉得皇后应该来探病,不是真的需要你帮她问什么。”
太后平日看他总不顺眼,可又最怕他真的一病不起。毕竟太后之所以能作威作福,正因为她是天子嫡母,倘若换了天子,甚至改朝换代,她如何还能有今日尊荣?
宋璟顿了顿,又道,“旁人觉得皇后应当做什么,元君不必太在意。宫中成文不成文的规矩繁多,若一条条学来,太累了。”他同情葛元君分明还是小孩心性,却被送进这种个个人精的地方,她若非要削足适履,恐怕会连路都不晓得走,“元君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便是。”
说着轻巧,官家你呢?你能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顾太后不顾百官吗?
好险忍住了,没真问出口,葛元君在心里鼓励自己,管住一次嘴,这是今日的大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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