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刺杀

所谓双喜临门,葛浑刚顺顺当当加了九锡,宫中便派人来报,皇后有喜了,想见家里人,请丞相进宫一叙。

幕僚劝他带上甲士一同入宫,葛浑大笑,“这么点大的胆子,能成什么事?”

幕僚慌忙谢罪,葛浑又笑道,“我不是说你,是说咱们的陛下,我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便把你的胆子借给他,他也连只兔子都不敢动。”胆子小,而且识时务,因此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乖乖做了九年傀儡皇帝。天子对他从来恭谨有礼,言听计从,古往今来真做了皇帝的人,其中大多数,恐怕还未必有他这个丞相过得快意。“皇后如今有了身子,莫让刀兵之气冲撞了她。”即使宋璟真有异心,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管着,宋璟连一支伏兵都没法凑,只能是有心无力。宋璟是聪明人,该知道继续配合才是最优解,看在葛元君份上,尽管小皇帝的命不能留,他倒不介意放孙女腹中孩子一条生路,给宋家留一点骨血。

入了宫,正撞见黄贞匆匆忙忙奔出来,葛浑叫住他,“平日不曾见你如此不稳当,做什么这样慌张?”

黄贞声音颤抖,“宫中许久没有大喜事,奴婢实在太激动了。”

黄贞从宋璟幼时就随侍在侧,眼看着小孩长大,娶了妻,又将要做父亲,这种心情,葛浑亦能体会。他不再追问,径自进殿。

不出所料,小皇帝一如既往谦恭姿态,葛浑大咧咧坐下,宋璟站在一旁,“元君昨夜没休息好,早晨醒来一趟,这会儿又睡着了。孙婿不忍心叫醒她,先来陪岳祖父坐坐。”说是坐坐,宋璟依旧低眉顺目地站着。

虽然明知疼爱皇后的姿态是刻意做给他看,葛浑仍然对这般讨好相当满意。

“元君写了信给岳祖,”宋璟从怀中取出信封,“说见面前,不妨先读一读。”

这种特别的交流方式唤起了久远而温馨的回忆,葛元君小时候有话不好意思同他直说,分明面对面,还要递封信来,葛浑不禁微笑,接过信封,时光怎么这样快啊,那个一丁点儿高,总爱躲在母亲背后,怯生生的小姑娘,竟也将要为人母了。

他拆开信封,拿出浅云色的信笺,认真读起来。

春花烂漫时节,葛元君在天子案上写下又丢开的那封家信,终于送到收信人的手里。

时隔许多年,樊松依然能绘声绘色地向孙辈们回忆起那一天,每个细节都清晰刻在脑海里,如一幅色彩浓烈而描摹精细的画卷,即使他渐渐老去,有时会忘却孩子们的名字,仍无法忘记殿门被推开,年轻的天子一身玄黑衫袍,衣上幽微龙纹被鲜血染得更深邃,泛着晦暗红色,风吹起长发——为免误会,该说得更具体些——吹起天子手中人头的长发。

侍卫们都怔在原地,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甚至忘了面对天子,本该移开视线。

宫中任职多年,这是樊松第一次真正亲见御容,他匮乏贫瘠的辞藻该如何形容那一刻?只能借前人一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今始信之。

樊松只道眼前人绝非世间人,几乎不敢呼吸,怕冒犯玷污天上人,他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一定是神仙,是天上的神仙来收了葛浑了。

神仙从哪里走出来?是从那座监牢一般沉重阴翳的大殿么?还是从天边烈火血海一般的朝霞里?身后,鞋履踏出一道绵延红迹,仿佛是每一步都开出一朵鲜血灌溉的蔷薇。

零星血痕溅在宋璟白皙的脸上,眼中隐约血丝,若白玉挂红,胭脂沁雪,竟衬出一种奇异的清艳。他冠帽微斜,散落几缕鬓发,神色平静淡漠,将人头掷在地上。葛浑的首级在台阶上打了几个滚,落到樊松脚前,那双眼睛仍惊恐地圆睁着,不曾合上。

天子的声音温柔清润,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葛浑已伏诛,大赦天下,余党既往不咎。”他轻声笑起来,“诸位,立从龙之功,还是作乱臣贼子,皆在一念之间了。”

樊松余光瞥见葛纲的手似要拔刀。葛纲原不叫这名字,受葛浑赏识才赐姓葛,他自恃宠信,一向媚上欺下,待人苛酷,樊松暗中深为憎恨。

心中一念动,手下刀已出鞘,从后背捅入,前胸刺出。葛纲的手还搭在佩刀柄上,身体重重倒下去。

樊松跪倒在地,高声喊道,“臣等谨遵圣意!”

天子亲自扶他起身,樊松激动得浑身战栗,只听天子柔声问,“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那声音太有蛊惑性,使樊松不假思索说出真心话,“想娶妻成家!”话一出口,他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若换成葛纲,肯定会借机说些表忠心的漂亮话,他这么多年看都该看会了,怎么轮着自己就不行,平白浪费了一辈子一次的机会。

天子温谕道,“你在禁中多年,可有两情相悦的宫女?朕为你们主婚。”

许多年后,垂垂老矣的樊松仍会捋着胡子得意地向人炫耀这份殊荣,宫里的女子,除非遇上天子恩典,只有老死禁中,岂是旁人可以肖想的?

樊松从未想过,这份恩典却并不是为他,而是为他的妻子,为深宫寂寞芳菲。小皇帝多么渴望有人能逃离不得见人的黄金牢笼,同所爱之人远走高飞,即使这个幸运儿不可能是他自己。

葛浑的弟弟葛沌统领京城禁军,赦免的圣旨送到他手中,他竟将绫锦生生撕烂,当场歃血为誓,要为兄长报仇,进宫向宋璟讨个说法。

口信传回宫中,宋璟亦不觉意外,他手中无兵,孤注一掷,原是一场无本的豪赌。

他赌葛沌外强中干,缺乏主见,行事往往仰赖葛浑指点,忽闻宫中遽变,兄长被杀,局势不甚明朗,葛沌不知他底细,震恐之下,也许会先想着明哲保身,未必立时便同他拼命。只要给他些时间,释放作徒与囚犯,出内库之财募兵犒军,尽量团结愿意弃暗投明的葛浑旧部,他兴许可以拼凑起一支队伍,守住建康城。

然而葛浑一死,京城便留下巨大权力中空,一旦葛沌意识到他所掌握的禁军是京城中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王朝的至高权力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即便是懦弱的人也可能迸发出超常的魄力。

禁军军营离皇宫并不远,葛沌随时可能到来。他已杀了葛浑,此时赴死,也可瞑目了罢?

只还有一件事……

宋璟将匕首藏在袖中,手指划过刀柄,昨日种种浮现心间,却恍若隔世。那人温暖的指腹曾轻柔地叠在他的手指上,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柄上纹路,试图重温那般蜻蜓点水的亲密,在死亡迫近的时刻,这一点回忆竟使他忘却了恐惧,心中一片平静。

这把匕首沾过王充颈间的血,刚割开葛浑的咽喉,也许很快便会溅上他的血。他握住刀柄,决意抵抗到底。他虽文弱不习武艺,却也宁可血战至死,不愿束手就擒,坐受废辱。

昔日宋顺帝被逼禅位时,不肯出宫,躲在佛盖之下,绝望的少年皇帝哭着发愿:“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帝王家!”

如今轮到他了,他该许什么愿呢?倘若真有来世……

他还会遇见且之么?

茫茫人海,寂寞深宫,他今生得与且之相逢,或许已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一世他空居大位,不曾为黎民百姓做什么善事,贬斥忠良,奸恶坐大,直至山河易主,愧对祖宗,遗祸后世。若真有来生,大抵也不能再见到且之。

殿外兵士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怀着一丝渺茫的妄想抬起头。

殿门被打开,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不是且之,当然不可能是他。

宋璟的手探入袖中,攥紧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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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